满天皆知青华把东极殿改成了越鸟的灵堂,西王母身份贵重不便走动,便遣青鸟仙子前去替她致哀,青鸟回来的时候面色闪躲,王母乍一看还以为妙严宫里出了乱子,岂料青鸟一开口却语带心酸——先明王无遗骸,连衣冠冢都没有,东极殿的香案上只有一本画册,她不敢逗留,只略看了一眼,倒像是这些年来青华大帝和先明王的画像。
听了青鸟的话,西王母这才反应过来,青华是入赘的夫婿,先明王的牌位轮不到他来立,需得等丧之日由佛母来立才和规矩。而青华这个情痴,在缘尽劫灭之际,也无奈只能祭拜一些丹青纸墨。她司天下姻缘,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懂情的可贵和可怕,生死不过一口气的事,可情苦却能贻害万年,叫人就此沦入魔障,再不得解脱。
自从先明王殁后,白龙女的眼泪就没停过,她是天生的神龙,又兼位列仙班,死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很陌生的事。可她看得懂青华大帝的悲痛,在他的素衣和沉默中,她几乎明白了“死”
的沉重——那样的一个人如今已经不在世间了,再也见不到了,一切戛然而止,管你舍得还是舍不得。
越鸟死后的第四日,白龙女刚起身就现面上的圆桌上有一柄宝剑和一封书信,有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她是见过世面的,自然明白甲寅殿这是被人闯了宫。
自从先明王殁后,天庭就乱象频生,短短几天玉帝就处置了不少疏于职守的宫苑,白龙女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于是她叫醒孟章,与他一同参详眼前的不之物。
孟章当年亲眼在昆仑巅见过越鸟的双剑,可百年前扶南断脊而出,这对阴阳剑早就换了模样,他哪里还能认得出?他狐疑地望着白龙女,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手中的书信,看那架势倒像是生怕那薄薄的一片纸突然跳起来给他一拳。
在见到白纸黑字之前,白龙女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封不知从来的书信,居然是先明王写给她的——“蒲月,见字如面……”
在天庭,白龙女是孟章星君的妻子,在五族,她是金天渊和博斯的生母,在龙宫,她是西海四公主,唯独先明王记得她叫蒲月。蒲,水艹也,或?作席,她的闺名本就暗含上下通也之意,如今她位列仙班,她的孩子们在五族之地威名远扬,倒是正应了她的命数。由此可见,天机无处不在,世间万事,一字一句,一言一行,都大有深意。
那封书信上记载着先明王跨越百年的深思熟虑——妖精们的丧仪是先停丧,再丧,以七日为期。先明王料定她丧当日,鸿蒙定会借机起事,因此她在信中叮嘱白龙女,无论如何都要拦住青华,不能让他去明王宫为她丧。
而那柄宝剑则是先明王扶南阴阳剑中的阴剑——当年先明王大婚,佛母当着众妖的面将扶南阴阳剑中的阳剑赐给了青华大帝,阴剑则就此消失于世间,时至今日才重见天日。
白龙女见字如面,哭得几乎肝肠尽断,就连孟章也鼻酸眼胀一言不。可怜先明王生前还不忘安排下死后之事,生怕青华陷入险境,而青华生无可恋,却连自己妻的丧礼都不能亲赴。
原来所谓的“世世不得善终”
竟是如此狠毒,即便如今二仙已经天人永隔,命数却依旧不愿放过他们夫妻。
越鸟死后的第五天,庆忌连人带信入了西王母的瑶池境,西王母权势滔天,就连九重天上位列仙班的神仙们都少不了畏惧她的威仪,可今日庆忌慷慨赴死,心中倒是多了些坦然和清明。
出前当扈和庆忌坦言,这次入瑶池它生死难料,先明王遗诏事大,西王母见了它极有可能恼羞成怒将它处死,可即便如此,庆忌也不怕。它是这世间顶不起眼儿的一个无名小卒,生来死去无人在意,那个羽族明王与它不过只有一面之缘,硬要说它有什么护主的忠心也难免牵。可众生越是寂寂无名,就越希望能名流千古,芸芸之辈,谁不盼着能做件大事?不盼着有朝一日能以无用之躯,行有用之事?
庆忌不请自来,端正地坐在“别有洞天”
的圆桌上等待王母。王母一早起来熟悉穿戴,刚出寝殿就见了这位尺寸大小的不之客,遂心中大惊,认了半晌才肯定这是百年前她亲手捉住的妖精。
“你到底是什么人?”
百十年前,庆忌受人蛊惑冒险潜入瑶池,却被王母抓获,王母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怕被人察觉,因此便私下向先明王讨教,后来还是先明王施以援手,将这妖精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入了西天境内,这才免了瑶池一场风波。时隔百年,此妖再入瑶池,正好在先明王身后,看这妖精闯宫的时机恐怕不是碰巧,而是大有文章。
庆忌将越鸟留下的遗诏亲自递给了西王母,又与她细陈当年越鸟的吩咐,西王母这才终于亲眼见到了佛母口中的“明王遗诏”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先明王这封所谓的“遗诏”
,半点不谈五族之事,更与三界权势更迭毫无关系。
这是越鸟留给三界的第二封信,心中她对西王母说,她不畏天灾,也不怕来日三界的刀兵,盖因战不可能以一人起,更不可能以一人休,她所在乎的,由始至终都只是梼杌。
梼杌是这个世间的异端,当年青华将百妖困在昆仑,它们的宿命原是白雪埋骨,就此魂飞魄散,可天地多有变数,百妖是死了不错,但它们的怨念却就此生出了一个新生命。梼杌代表着百妖的不忿和世间的不公,肉体会腐败,灵魂会泯灭,唯独怨念是不死的,是不肯轻易消散的,是不能被杀死的。因此三界若想度此劫,不能以战止战,只能以慈悲救苦之心,舍一人而救天下。
在遗诏最后,越鸟叮嘱西王母,要将她真正的死因传于八洲,好叫三界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是为当年白雪削骨的百妖而牺牲的——肉销魂散,开轮回门,旧冤已了,以生偿死。
西王母到了今日才后知后觉,三界是战是和,看起来和先明王生死息息相关,可实则却不然,物不平则鸣,不平久了就会起祸端,这不是谁能一力阻挡的。满天都知道先明王是灵山的高徒,可却偏偏又各个都低估了她的通悟和心胸。
苍天可不讲什么“法不责众”
,就好比当年天地大战,神人妖皆陷入其中,众生要战,那上天就会坐视他们血流成河家破人亡,天道向来如此,当年是这样,眼下也是这样。先明王正是看破了这一点,所以才只重视梼杌,至于西王母夫妇担忧了百年的变局,五族筹谋了多年的反扑,在先明王眼中始终都无足轻重。
先明王死得突然,东王公怕天庭有变,急匆匆地从蓬莱赶回了瑶池。今日乍见了天地正道,西王母心中云海翻腾,东王公见她低下心似有不悦,赶忙上前从她手中取过越鸟遗言详读,读罢心中却怅然若失。从前他总是忌惮越鸟,怕她心思太深无人可及,如今却悔之晚矣。想越鸟一生不贪尊荣,不恋红尘,满心都是慈悲大道,甚至安排好了自己的死期,就连她这一封遗诏,都满怀着点拨五族的心思。
其实越鸟早就明白了如来佛祖的安排,她被梼杌夺舍失去修为,沦为凡胎,命数滴水不漏,为的就是让她以凡胎死,度梼杌入三界世间。她这一死,既不是舍不得青华来日抵抗天劫,也不是想要平息五族战事,更不是怕来日不敌焚风。越鸟之所以牺牲,为的是还百妖当年血债,让三界众生明白什么是公平。
梼杌重入轮回道,女娲的孩子们终于回到了她创造的世界里,从今往后,它们可以踏浪赏雪,登山春游,在这生机盎然的天地间踏踏实实真真切切地活一遭。而先明王之所以让西王母向三界通传她的死志,为的就是给五族的悠悠众口一个交代,让妖精们明白,万年之后,终于有人以慈悲和智慧换了当年百妖一个公道。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可以从结局开始回忆从前,人们就不难现,宿命从来就只有一条路。
“金儿,先明王为三界鞠躬金属,死而后已,你千万不能辜负了先明王的心思,务必找准时机,将先明王的大志传扬于天下。我这便去灵霄殿一趟,我俩分头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