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姑娘道:“还是你会说话。”
吴新奇道:“袁大哥,采薇大姐姐我在西门外江中捉了许多鱼,它们有鲟鳇鱼,青鱼、鲤鱼、鳊鱼和鲫鱼,实在多的吃不完,你们拿去煮了吃吧!”
袁承天见这吴新奇这样有心,甚是欣慰。这吴新奇在此城出生,自然于这里地形了如指掌:在冬天河水便结冰,厚达四、五尺。夜间便有人凿开一块冰来,大如木桶,以火棒照之,那么冰下之鱼见有光芒便向着这光明处游来,渔人便用手中铁叉奋力叉之,往往可得大鱼。当今嘉庆皇帝喜食这江中之鱼,便于冬至前后时节从京都派遣兵士前来取鱼。更要拜谒他们满洲人的崛起之地,奉为神灵,好在近来皇上于汉人并无成见,只要不是反叛逆朝廷之人,也就网开一面,不为己甚,这也是他英才天纵,为前代皇帝所未有之能!
袁承天从吴新奇住所拿了几尾鱼,和采薇姑娘道别。不知为何心中总是郁郁寡欢,是伤心对不起采薇姑娘抑或是想起了清心格格,皆不可知。他忽想起师父说若为家国,一切儿女私情皆可抛弃;你的苦难只是你一个人的,而天下百姓却在困苦辗转中,他们何罪之有,却要承受夷人的约束不得自由!汉人家下夷人占,总是心中不满,也许赵相承从来认为汉人才是正朔,其它皆是蛮夷,不是正统,不堪坐拥天下;所以他心中对嘉庆皇帝殊无好感,既使皇帝在瘟疫横行下之下放施汤药,救治灾民,他依然认为这不是仁政,是意在收买人心;可是袁承天却想嘉庆皇帝这举动,不似作伪,是真的出自内心,也许在他——这位嘉庆皇帝心目之中,天下百姓何分彼此,纵然满洲人也不比汉人高贵多少,只要彼此和睦相处也就是了,——然而复明社的丘方绝却率手下弟兄,勾结宫中太监,里应外合攻入禁城,一路烧杀劫掳,堪堪攻至养心殿;还好嘉庆皇帝坐镇不乱,指挥调度有法,让丘方绝他们束手无策,皇帝虽然近在咫尺,眼见得便可掳走,可是宫中守兵侍卫却以死相拚,他们竟然不能前进半步,只有看着养心殿中的皇帝,却无法可想;后来禁城侍卫和九门提督的步兵赶到,丘方绝见大事不可成,只有含恨而去,临走之际路过隆庆门,张弓射了箭,正中匾额,以示警告这嘉庆皇帝还有下次。事后复明社弟兄死伤百余人,而宫中侍卫守兵亦死亡枕藉,不可谓不悲惨,以至嘉庆皇帝痛定思痛,下“罪己诏”
以为此次宫阙巨变而思过。他认为这是自己既位以为最大的耻辱,是唐宋以来未有之事,所以大为震怒,将那宫内奸细太监斩立绝,并查抄其党羽及戚友,可说株连甚广,是为人间大惨事。坊间对其颇有微词,认为皇帝杀戮过重,是为不智,只会引起世上“反清复明”
的人士更加前仆后继,循循不绝也!可是嘉庆皇帝可不理会,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也是历代皇帝的所作所为,毫无二致!
便是这件事情,让赵相承耿耿于怀,虽然那次并未有昆仑派弟子与谋其中,可是他蚊对这位满洲人皇帝所作所为甚为不满,虽然昆仑派并不与朝廷为敌,暗中却心存大义,要“反清复明”
,光复汉人天下!这也是赵相承毕生之理想!他见袁承天身上隐隐有前代袁督师的大义凛然,而且行为蹈矩皆有规范,心中忠义千秋,是位正人君子,所以便时常教导于他,勿忘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袁承天知师父用心良苦,可是这事也不是一蹴而就,只有等待时机,所谓:天势、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次日多隆将军接到朝中下旨,便在将军府中堂跪下接旨。当他听完旨意,脸色遽变,神情犹疑。这宣读皇帝旨意的执事太监王公公,见多隆将军于此事拿捏不下,面有难色,便悄声道:“将军可要立断行事,不可拖延,须知当断不断必为所害,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汉人从来忘却要恢复他们的天下。现下复明社余党作乱山东、河南大有惊扰京师态势,皇帝自然要杀一儆百,将他们脑杀了,那么群龙无,也就难生大事!——适才我见将军犹疑,不知却是为何?——难道有不忍杀他之心?可是圣意难违,又况且他们杀官作乱,着实可恶,将军你要雷厉风行,不可拖延!我还要带他级回京复命!”
多隆将军道:“王公公,可否网开一面,让他尸身保存,一并带去京都。我给皇帝写封信,言明其中事情原委,决不牵连公公!”
王公公知这多隆将军敬重丘方绝是个英雄,不忍见他身分离,心想:这也是英雄惜英雄!自己何苦为难于他,便满口应承。
丘方绝听到多隆将军召他入将军府,便觉心中栗六,觉得似有不祥之事将有生。多隆将军见他前来,言明皇上要他自裁,因为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复明社手下弟子在山东,河南频频起事,祸乱天下,究其根底,帮主罪责难逃,是以杀无赦。丘方绝这时反而镇定如恒,笑道:“将军与我有知遇之恩!虽然我是汉人的帮会脑,你是满洲人的将军,可是义气相投,于此无涉。今日皇帝要将军杀我,却也不是难事!我丘某人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不要将军为难,我自裁便了!”
多隆将军道:“不是没有办法,我暗暗下令找一个如你一般相貌的人代你而死,不就行了。”
丘方绝听了不以为然,仰哈哈笑道:“将军的好意丘某心领了,人生于世不过三万六千场,何必畏畏尾,但求光明磊落,死又何妨?”
多隆将军还要说话,岂料这丘方绝手起掌落,自断经脉而殁。他身子不倒,犹自神威凛凛站立,虽死犹生,让人敬仰!多隆将军便是要出手,已是不及,只有心中怅惆,心想:皇帝一向不是这样的,怎么忽然心血来潮要杀这丘方绝?他难道不明白这样一来,反而适得其反,只会让复明社的弟子更加仇恨朝廷,这不是得不偿失,适得其反么?他心中种种忧虑难以排解,只好命人用上好的棺椁将丘方绝盛殓,放入城中的国清寺,暂厝其间,待来日让王公公随行一干人等带去,面见皇帝交差。
自从袁承天击溃干罗斯的哥萨克骑兵之后,便不再听到有侵犯边城之事,看来此次重创收效甚观,因为从来都是他们得胜,少有失败,纵有也是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视;而今却被一位汉人年轻统领所败,真是从来未有之事,所以便蜇伏,不敢稍有异动,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袁承天这几日不见丘方绝来访,心想:莫不是丘帮身体尚未大好,还在休养中;可是想想不对啊?这几日也该见好,不至于沉疴于身,便不由自主来到他的住所,只见木门虚掩,不闻人声,院中玫瑰凋谢,一阵冷风吹来,让人心臆生悲,竟有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不知是离别之苦?抑是相见之难?皆说不清楚。
他走进大屋只见泥火炉已熄,汤药已零乱放在一边,桌上放着一封未来得及放入信封的信,字迹娟透,是女子手笔,拿来一看,上书:袁大哥,义父因旨领死,不累及多隆将军。将军之与义父有知遇之恩,义气相投,奈何天颜震怒,社中弟子祸乱朝廷,之所以引动龙颜,诏旨已到,将军左右为难,义父大义凛然,慷慨激昂,领死不顾,有忠义乾坤,丹心日月之慨。我随义父灵柩入京,不忍他乡孤单!袁大哥事起仓卒,未及报答,勿怪勿嗔!采薇呈上。袁承天看了心中惊诧连连,自己怎么也不知道丘帮主逝去?他径来将军府,拜谒多隆将军,言及此事。多隆将军将京中王公公宣旨要他杀丘方绝,以灭贼酋余党作乱之事说明。袁承天怔了怔,好一会才缓过神儿,不料几日不见便天人永隔,人鬼殊途,怎不让人伤悲欲绝!
多隆将军不知就里,见这袁统领神情,不知所以然。袁承天不愿多露身份,便胡乱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又过一日便将向多隆将军辞去统领军衔,说自己要回家乡看望父母。多隆将军也不深究,任由他去。
袁承天于来时之意兴盎然,本要搭救于这丘方绝父女,奈何事与愿违,徒让丘帮主身殒于此,这岂非自己之过?他一时自怨自艾,不能自己。他控辔在手,催动坐下马匹,走在宁古塔大城之中,想这大半年来经历,愰如梦幻,人生岂不便是如此不堪,说什么龙争虎又斗,百年过后还不是一晌贪念?城中家家户户门前遍植芍药和玫瑰,还有不知名的花和草,人家篱笆墙上的豆角和东瓜都已成熟了。他正心无所系,信马由缰,心事起伏,心想人这一生多在忧患之中,殊无欢乐,——只有儿时与少年,虽然苦难,可是心无城府,没有尔虞我诈!现在人在江湖,多经忧患,始信世事沧桑,只有砥砺前行,别无退路!
忽然路边有人喊他。袁承天勒马翻身下鞍,只见吴新奇看着他,依依不舍的神情。他也是从爹爹那知道丘方绝先生已自裁,尸身已被运往京都的路上,又听到袁大哥辞去统领之职,似乎也要去京都,便知他要去见那采薇姑娘,更是保护她周全,不得旁人侵犯!所以便在此等候,送袁大哥一程。正所谓:一程山水一程路,乡关更在脚下行!
袁承天道:“小兄弟,我这便要离开此地,回归中土,咱们或许再见有时!”
吴新奇道:“大哥哥你们都走了,我觉得好孤独,好无聊!还有你们一个个离去都不告诉我,好像都躲着我,难道我你们厌恶?”
袁承天用手抚摸着吴新奇的头顶,说道:“不是的,我们是怕你这样依依不舍,所以便不辞而别;将来还有相见之时,那时定当把酒言欢!”
吴新奇仰头看着袁大哥说的真诚,不由点头道:“将来,我爹爹期刑已满,便也回转中土,咱们再见之时,大哥哥你可要做东啊!”
袁承天笑道:“那是自然。好了,天时不早,我还要赶路,咱们就此别过,请你代我转告你爹爹,我们不辞而别,请他毋怪!”
吴新奇道:“那是自然。”
他和袁大哥执手告别。夕阳照下,将宁古塔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中,城中汉人和满洲人还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何时再踏上这宁古塔大城?袁承天心中如是想。
出城五十里官道之上有座客栈,建在山脚,一边是临绝壁,让人看了心中生寒。看看天色已是晚了,不能赶路,只好在此打尖。店主人见有客官上门,那自是笑脸相迎,恭请入内。只见客栈分上下层,后面有院落,枯木残枝,还有破石臼放在一株松树下,更有马厩,里面有五六匹健马正在低头吃草,显然是路过客人的脚力。袁承天上了二楼,觉得困意上来便哈欠连连,似乎睡意朦朦胧胧,心想:却是怪事,自己从来这样困乏过,难道是这几日伤心之事接踵而来之故?他翻身上榻而眠。
中夜时分袁承天囗渴起来,忽觉窗棂边似有什么东西,黑暗之中只见一只细长竹管伸来,吹出一片白色云雾。他心中一惊:这是迷药!这是家黑店。他不动声色,又回转榻上,轻轻掩上被子,佯作熟睡。又过一刻,只听悉悉窣窣地声响,又听吱地一支窗户打开,一个黑衣人跃身入屋,着地先是伏地不动,待见四下无异样,这才翻身再起,火折子打亮,点了屋中所置油灯,见到床上的袁承天熟睡的样子,不由细细笑道:“小子,这才叫做天堂有路尔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来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忌,这须怪不得我心狠手辣,谁教这穷乡僻壤,生存不易。”
他自言自语,自说自话,手起刀落向着袁承天心胸插落。这人得意地笑,仿佛看到了白花花银子——因为他见这袁承天衣服光鲜,气宇轩昂,非富既贵的模样,便猜想他身上必有银子和银票,这样一来,岂不财了。
只可惜他高兴的太早了,便在他得意之时,床榻之上的袁承天不知去向。一刀落空,重重扎在木板之上。待要拔刀已是不能,因为身后有人点他后脑穴道,动弹不得。袁承天点亮油灯,只见这人殊非善类,目中闪着凶光,似乎便要杀人。袁承天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深夜行凶?”
这人不言不答。袁承天笑道:“窃看你身上物事?”
这人闻言面色紧张,张了张口却又咽了下去。袁承天顺手一剪,这人的衣衫尽落,还好有内衣,饶是这人也惊的出声:“你要干嘛?”
袁承天嘻嘻道:“你又不是女子,怕着什么?”
这人气得面色通红,道:“你……”
竟尔说不下去。袁承天见状觉得好笑,从他贴身衣内搜出块腰牌,上面赫然写着“卧虎寨”
,心中不由一动,这卧虎寨他亦有耳闻,是山贼啸聚之所,每每杀人越货,只是这卧虎寨在这宁古塔大城百十里之外,而且山势奇险,只有一条仅容一人过行的狭仄山道,再无他途,四面皆是峡谷,所以说易守难攻。多隆将军也曾派兵巢灭,难何总是无功而返,几次无果之后,也就不于理会。这卧虎寨的大当头也不为已甚,不去招惹有司衙门,只去乡劫略村民,以至乡民苦不堪言,奈何官府鞭长莫及,也只有作罢。他们这些恶行,袁承天在军营也时常听兵士说起过,但是军务在身,也无从顾及,而这人竟是卧虎寨的山贼,自然不能置之不理,让他们再要害人。他想到着此处,便心想自己何不剥下他的衣服混入卧虎寨,以便行动。
那人见袁承天低头想着心事,脸上神情忽来变去,不由心中一惊,以为他要杀人,不由颤声道:“你要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