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微微叹气,继续言道:“天下皆以我阴险狡诈,只知功利,不通仁义,此诚误会于我。我自幼饱读诗书,始举孝廉入仕,岂有不知仁义之理?若我果如众人所言,乃无义之人,当日为何弃董卓所赠官职而不受,反孤身入于贼府,欲刺杀此国贼?吾岂能不知,老贼戒备森严,又有吕布护卫,不论成与不成,我命都断乎难保?吾常念及祖上世食汉禄,吾亦受朝廷厚恩,故当拼死报效,以尽人臣本分。若非如此,我怎会舍性命不顾,甘冒此等大险?当日洛阳城内,衮衮诸公,皆自诩忠臣,可又有谁能比孤之忠勇?”
曹操说的尽兴,直排胸中积闷,顿觉身心舒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长舒一口气,继续说道:“所幸天意不绝,使孤侥幸得以生还。自那以后孤便知,活孤一人,于天下有大利,从此再不行险。丈夫行于世,凡事所思虑者,无非义与不义,利或不利罢了。坊间曾听人言,孩童才看对错,大人只看利弊,此诚谬言也。人心之复杂,绝非一言可盖之。纯粹之善人,凡事只行义,即使不利于自身,此等圣贤,世间少见。纯粹之恶人,凡事只求利,将义抛之脑后,完全不惧天道人伦,此等凶徒,亦乃少数。多数世人,遇事总在义与利间权衡,若义大利小,则偏向于义,若利大义小,则偏向于利。所谓世人皆有价码,不能动其心者,只因价码不够,此论虽适于多数人,但终有例外。天下众将,我独爱云长,缘何?盖因云长之义薄云天也。昔日我待云长甚厚,每有佳肴,必与云长同食,但有美酒,必与云长同饮。云长无爵,我表奏天子,封为汉寿亭侯,云长无马,我以赤兔赠之。如此厚待,如此礼遇,谁人能够拒之?然虽有如此大利,云长终不改心中义气,舍我之高官厚禄,而往归刘备于颠沛流离。如此之义气深重,诚使我心中敬佩,时时感念,此我独爱云长之缘故也。试问在坐诸君,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曹操心神激荡,遂稍稍停顿,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待心境平复,又再度起身离席,缓缓说道:“然我虽钦佩云长,敬重云长,却不会去学云长。”
曹操以目光扫过众人,话气加重道:“因我身上背负的,与云长不同。人人各有命数,云长之命数,只在全其忠义。而孤之命数,却要以天下为己任!所以孤,不能学云长。孤所虑者,已不止个人之利,还有天下之利,百姓之利。昔日我误杀吕伯奢一家,铸成大错,按义理当偿命。然孤却留此有用之身,非仅为孤一人计,亦为天下人计也。倘如国家无孤一人,真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曹操绕台缓步而行,于荀令君席前停下,目视远方,缓缓说道:“亦有人劝孤,如今天下已定,北方已平,当还政于献帝,此诚不可为也。汉运衰微,此天命也。君不见自桓、灵以来,可曾出过明君?当今献帝,亦非强梁之主,方今四方皆枭雄,他又岂能制之?若孤还政于献帝,解甲归田,不出三年,天下必乱,烽烟又起,四海百姓,岂不是再度受苦?孤之亲族,又岂能保全?孤岂能慕虚名而招大祸,使天下再陷动乱之中?”
“然诸君劝进之言,诚不合孤之心意,万勿再提。孤常念孔子称文王之至德,此言耿耿在心。若天命果真在孤,孤愿为文王。汉运虽衰,然孤终究不是无情之人,常感念祖上三代,世受国恩。孤终此一生,世为汉臣,此心神明可鉴,日月可昭!谁人可称汉相?唯我孟德当之!”
言罢,杯中酒一饮而尽,掷杯于地,径直下台。口中喃喃道:“谁人能知我心?谁人能知我心?谁人能知我心啊?!”
踽踽一人,独行而去。
众文武在台上,望着曹操背影,尽皆唏嘘不已,良久方散。
有诗曰:
年方二十举孝廉,世受国恩思报还。
执法森严匡汉室,孤身刺董忠勇显。
君王若有凌云志,自当伏为率臣。
惜乎天命不假年,汉运衰微不复返。
诸侯混战烽烟起,四海百姓苦凄离。
战马嘶嘶兵戈动,中原十室九户空。
乱世人命不如犬,万方子民盼太平。
天下一统待英雄,吾亦奋试此功。
倡义兵诛国贼,十八诸侯齐会盟。
声势浩大兵势雄,战马烈烈将如星。
奈何本初无决断,踟躇不进阵脚乱。
诸侯日久皆生变,貌合神离众军散。
吾亦领军归山东,决知此事众难成。
纳士练兵十余载,吾当自力成此功。
南征徐州扩疆土,西进中原陷许都。
复向宛洛窥荆襄,西败韩马东拒吴。
不畏北寒征乌桓,无惧浪高望江南。
数十年间五十战,天下九州得其半。
拳拳之地兵戈动,可有寸土赖君封?
吾亦念及先祖恩,世食汉禄为汉臣。
孤虽称王不称君,君臣情义斯已尽。
后世子孙复何为,请勿言之不当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