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身上的伤恢复得很快,裴光庭那边回了话,高延福急得不行,正四处在寻找他,已经向武三思府上打过招呼,他便提出要离开。
眼见新年快到了,谭昭昭想了下,劝道:“也不差这几天,三郎去了梁王府上,就没这般自在了,不若留下来过完年再去?”
张九龄亦道:“我同裴连城如数道明了,你与九娘的亲戚关系。岭南道在长安的人少,同乡之间互相帮扶,当是应有之理。九娘说得是,三郎你不如等过完年再去梁王府上。”
高力士端正跪坐,小身板挺得笔直。就算屋里布置着胡塌,他亦很少坐,只跪坐实在太久,方倚靠在凭几上放松些许。
谭昭昭看得心疼又心酸,伺候主子不易,高力士片刻都不肯放松。
高力士双手伏地,额头搭在手背上,稽首大礼。
谭昭昭惊了一跳,忙伸手去搀扶,“三郎快快请起,你这般做,真是折煞我了!”
张九龄跟着探身虚浮,神情若有所思。
高力士顺着谭昭昭的手臂起身,脸上带着笑,声音却有些哽咽:“九娘,大郎,这些时日,我已经过得很好,这些年来,我从未过得这般快活过。”
冯氏风光时,高力士太小,早已记忆模糊。
究竟是如何长大,进宫,高力士宁愿忘记,他却不敢忘。
受到武皇看中,日子好过了些,一时得意忘形,方遭到奸人算计,惹怒武皇受了责罚被赶出宫。
遇到谭昭昭之后,她对他关怀备至,饭菜永远新鲜可口,衣衫软和,屋子里暖香扑鼻。
无论吃穿,皆要先征询他的想法,喜欢才会给他。
除了糖。
谭昭昭每日只肯给一些,吃完之后,总是追着他漱口。
絮絮叨叨,像是阿娘一样。
流民杀来时,阿娘死命护着他。模糊惨痛的记忆中,惟余阿娘的眼泪,她抱着他哭,一遍遍唤他。
再也不能沉溺下去,他只是个阉人,阉人唯一的出路,便是伺候主子,一步步往上爬。
他亦是冯氏后人,是深受世人敬仰先诚夫人的子孙。
爬到最高处,替爹娘平反,洗去先诚夫人因此蒙受的污蔑。
报答她曾给予的温暖。
高力士手掌在衣袖里紧握成拳,努力挤出笑,望着谭昭昭,道:“九娘,我不能再留下来。你我皆在长安,来日方长,有无数的新年节庆,待那时再聚。”
进宫之后,陪伴在贵人主子身边,哪有自己的闲暇。
谭昭昭暗自叹息,到底没再多劝,亲自起身送他出门。
千山提着他的行囊,不过短短的时日,他居无定所,一身伤前来,离去时,已经有了一大包袱皮的行囊。
寒风凛冽,天上的乌云流转。高力士视线从千山手上掠过,眼里的明亮,驱散了冬日的阴沉。
来到门边的马车边,高力士再次深深作揖:“九娘,大郎,就
此别过。”
谭昭昭微笑,朝他挥手:“有空时就回家来。找不到我们,就去西市酒庐里找雪奴。还有西南角的宅邸。”
高力士听着谭昭昭将她在长安所有的住处,能找到她的地方悉数再次告知,回家两个字,击得他鼻子发酸。
他忙转过头,悄然拭去眼角的泪,不敢再逗留,慌忙上了马车。
千山驾车,缓缓驶离。
高力士将行囊搂在怀里,想要回头,却又死命克制。
“来日方长呢,以后定能同九娘一起过年。”
高力士埋在行囊中,喃喃念叨。
他其实亦知道,此生估计再难有机会。
除了永别那一次。
张九龄敞开大氅,将谭昭昭包裹进去,温声道:“回屋去吧。”
总有离别的一日,谭昭昭嗯了声,躲在大氅里避风,张九龄身上的暖意,驱散了她心里的惆怅与不舍,道:“快过年了呢,过年时,要准备屠苏酒,桃符,好多好多的东西。”
他们第一次在长安过年,两人独自在一起,清净又难得。
正月张九龄就要考春闱,他本来准备再等上一年,去年到长安时,走动了解了一圈之后,打定今年就考。
寒门士子的升迁之路,除了科举之外,就是机缘。
机缘太过捉摸不定,难得。局势不明朗,张九龄恐自己一不小心扎进了漩涡之中,歇了那份心思。
要是得幸考中,应吏部试后,寻个芝麻小官的差使做起,好过空有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