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年后交换礼物,一起去看贺岁电影,一起在奶茶馆,抱着热热的奶茶杯和彼此聊天。
温女士和6之韵的家所在的小区是新建的,里面住的人非富即贵,大多受过高等教育,素质比她们从前住的地方周围的人高,身上要么有种腰缠万贯的暴户装金贵的气息,要么有股知识分子的清高气。
这里人文环境更好,大家不会轻易对别人的生活方式、衣着风格、工作、婚姻生活等置喙,显得更包容。
至少在短暂的接触以后,温女士这样认为。
在这里,她同样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所以得到了其他住户的尊重至少表面上大家对她都十分友善。
她也知道,她和他们是同一类人,有修养,要脸面,不碎嘴,哪怕人与人之间偶有龃龉,大家也不会吵起来。
这是她奋斗多年所谋求的。
她在意的,不是富贵,而是人文环境,是周围的人能不能接受不同的人不同的意见不同的事物。
至少,在这里,哪怕她并不是最优秀的,却不必再被那些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人言三语四夹枪带棒且十分低劣的诋毁。
然而,在这里居住了一段时间后,温女士却倍感压抑。
如果说,在从前居住的小区,周围人射向她的,是明枪,他们是明着看不起她一个单身女人带着孩子且没有再婚对象,看不起她是个女强人;那么,在这里,伤她的则是暗箭。虽然大家见面时讲话都和和气气,彼此客气彼此尊重,但这些人的高傲都是刻在骨子里的,言谈之间总是不由自主地夸耀自己的儿女、孙辈、自己的见识和事业、自己当年的牛逼事迹。
他们并不说温女士不好,只是偶尔说话间的语气、微抬的下巴等种种神情,令作为心理医生的温女士能轻易看出别人在了解了她的情况后的真实想法他们并不十分看得起她。
换言之,在这套她习以为常的规则体系中,她并不算是有地位的那类人。
她的苦楚无人知,也无人可倾诉。
她的骄傲不允许她表现出半分脆弱来。
她怕被人看了笑话。
她想要获得尊重,想要获得认可。她不喜欢在社交中处于下风,更像做高高在上的那一个。
这些东西,从前,她在外面很难得到。因为别人哪怕很羡慕她嫉妒她,言行中总要标榜自己,显得自己很牛逼,刻意贬低她。
换言之,她很优秀,但总是能令人在她身上现一些点来找到平衡,认为她在某一方面优秀然而
她还没有强大到让人臣服的地步。
于是,她内心的诉求,只能在6之韵身上得到,并希望6之韵能做到她不曾做到的。
元宵节那天晚上,按照传统节日的习惯,6之韵做了青菜汤圆和几个温女士喜欢的小菜。她看上去照样像从前那样乖巧听话,照样事事照顾温女士,然而温女士却知道,在她和6之韵的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她已经落败了,她失去了对6之韵的控制权。
6之韵终于不再是她的衍生物她的附属品,终于不再身负她的寄望,开始作为独立的一个人活着了。
她的希望都落空,6之韵的路已经开始。
餐桌前,俩人吃饭时秉持食不言的规矩,整个房间都静默无声,唯有隔音强的玻璃窗外,烟花在天际、在高楼间无声地绚烂。
在这种时候,6之韵尤其想念孟飞白。因为她和孟飞白一起吃饭时,永远不会担心他会骂她,就算她故意不夹桌子上的菜,非要他碗里的,他也不会斥责她,不会说她不对,反而也会说几句骚话撩他。
每一次,她习惯性地想要收拾碗筷去厨房忙碌时,他都会说“放着我来。”
当他系着围裙挽着袖子洗碗时,她喜欢从他身后抱住他,双臂环着他窄窄的腰身,心猿意马,偶尔用侧脸贴着他的背脊轻轻蹭,偶尔隔着衣物在他后背落下一个吻,还不忘夸他“我男朋友好厉害又厉害又贤惠”
当他炒菜时,她忍不住想要捣乱,趁他不注意就往锅里乱加调料,令他防不胜防。对温女士,她从不敢这样,因为温女士会生气得忘了教养吼她“6之韵,你是不是有病”
当然,温女士也不会下厨,通常都是6之韵下厨也就是了。孟飞白可不会这样,他总是一边手忙脚乱地炒菜兼防备她,一边好像有些生气地喊“6之韵”
6之韵便讨好地笑笑“爸爸,我错了。”
因孟飞白看上去年纪不大,这时候尚未长得很高,倒令她有种欺负孩子的感觉。
偏偏这种时候,孟飞白总是很无奈“宝贝,别这样,要是做出怪味来,我不重做的。过来,我亲你一下,你乖一点好不好”
真像是哄女儿。
极大的反差,有趣之余,又令从未感受过这样儿仿佛来自长辈的宠爱的6之韵情不自禁地沉溺。
她想,如果她有一个像孟飞白这样的爸爸,将来一定找不到男朋友。于是,她单方面决定,等将来结了婚,申请在人造子宫中孕育一个孩子时,一定不要女儿,要儿子。这样,她的孩子就不会有找不到对象的烦恼,进而不会家里蹲打扰他们的老年二人世界。
晚餐在两下的沉默里,只能听到碗筷相碰的声音。
结束后,温女士放下碗筷吩咐6之韵洗碗收拾餐桌和厨房,说完就要上楼回自己的卧房。当她走在旋梯上时,6之韵叫住她,真诚地看着她说“妈,找个对象吧,我这里从来都不会是问题。”
温女士皱了皱眉,终于找到机会借题挥,轻斥道“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谈恋爱谈傻了以为人间处处都是爱我是这么教你的你和那个男生,别看现在要好,等将来他遇到的人多了,你才会知道,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爱不爱的,有的只是见色起意。如果他还没有背叛你,说明他只是没有遇到足够的诱惑。”
6之韵始终是理想而纯粹的,她相信世界上有那种形而上的、自于内心的、执着的、不考虑任何现实条件、不论在什么境地都能坚守的爱情。
但她没有同温女士辩驳,只是仰起脸,习惯性地露出从前那样讨好温女士的笑,俏皮地说“妈,你说得都对。但如果你要是遇到喜欢的人,真的不用顾虑我。”
温女士眼睛一酸,心头五味杂陈,但并没有表现出来,扶着腰,眉宇间的皱痕平展了些,勉强地露出温和的笑容“我的事,我自然知道。你现在最主要的人物,就是搞好学习。”
“嗯,我知道的。”
6之韵回应着,转身走进厨房洗碗。
她和温女士之间,大抵只剩下了这样流于表面的平和和亲近。事实上,后来的生活如同从前一样,温女士一个月之中和她说的话,还不如和一个普通的外人一天所说的。
她们之间,像是有一种默契的存在,除了必要的交流,比如叫对方吃饭、问询一些必须问询的琐事以外,几乎都不怎么说话。
温女士照旧忙碌着工作,偶尔对6之韵下达一些指示。
6之韵在学习之余,但凡有时间,总是力所能及地做自己能做好的家务,以此来减轻温女士的负担。
哪怕这并不是真实的世界,6之韵依然做不到对温女士不管不顾。温女士毕竟是她的母亲,而她被温女士抚养,仿佛有一种巨大的负债感,令她身体力行地,一日复一日地,在自己不曾经济独立前,争取能少欠一点。
在节假日的家里,6之韵是这样一个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