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言腿一哆嗦,差点给人跪下。
不过这到底不是朔望之后的大朝,不必稽跪拜,因此他只是行了个叉手礼,恭恭敬敬地道了句“臣见过陛下”
,见周行训很随意地点点头、没什么吩咐的意思,他忙不迭地退至一旁,把自己隐藏在人群里。
不过这样子也算不得安心,因为周行训手上正有一搭没一搭翻着的那份会议纪要,正是他写的。
今代沿袭前朝,乃是群相制度,三省长官和一些皇帝特加的“同平章事”
都可任宰相,军国大事多由政事堂的诸相讨论决策而出。会议由诸位宰相轮流主持,主持之人会录下会议纪要、供上查阅,这个人选十日一轮换,这个轮换期基本就是周行训过来的频率。
他来了也很少做什么,多半就翻翻看会议记录。
有时候连翻都懒得翻、直接点了人给他说。
这么松散的管制,在最开始的时候,当然有人起了小心思。
人为自己和家族谋利是本能,手握权力、就免不了想做点儿什么。
而那些真做了的,脑袋早就没再自己身上了。
自古权臣作为,无非是高高端起皇位之上的那位,令之闭目塞听、当一尊不知政事的泥塑木雕。而当今这位更是玩心甚重、素来不爱理朝政之事,甚至不必去做什么、只要不主动提,他自个儿就不会过问。
多好的傀儡……呸、皇帝啊!
但是——!
他爱出宫玩。还是微服出宫,路上遇见流民乞儿都能聊上两句。
一开始根本没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恐怖”
之处。
不过是一些不知事的黔罢了,也亏得这位陛下肯放下身段交谈。当然也有暗地里笑,果真是拥兵起家、没甚底蕴的泥腿子。
只是朝中老臣们却没想到,他们再怎么“德高望重”
“手眼通天”
,就算能控制住整个朝堂的臣子(这本就不可能),也没法把封住长安城里面每一张嘴!!
于是顺理成章的,第一茬耐不住冒头的,早都被这位陛下手起刀落剁干净了。
他们中的不少人到死都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只是前人的血永远止不住人对权力的向往,政事堂空出来的位置、仍旧是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要挤上去的。
不过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可要收敛许多。
真打算干点什么事之前,都得摸摸自己的脖子硬不硬,扛不扛得住皇帝陛下的刀子。
不过收敛是收敛,但时日久了,人总是不免懈怠。
这位陛下在政事上面确实又散漫又懒得费心思,早先的血被一场又一场的春雨冲刷了干净,不免有人又生出点小心思来。
但前两日马场上那干脆利落的一刀,总算让人重新紧了紧皮,把那些像雨后蘑菇一样一茬茬冒出来的小心思压下去。这位陛下的刀子还没钝呢,剌他们的脖子可比剌马脖子轻松多了。
……
此时此刻,偌大一个堂屋里雅雀无声,里面的诸位走在外面也要被人恭恭敬敬地称一声相公,可这会儿都屏着气听着那一张张纸页翻过,看着上的人一会儿眉头挑得老高,一会儿又紧紧压下,这心也跟着一蹦一跳的。 按说这诸位相公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也都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但官场上是什么样啊?那都是一低眉一抬眼,一切尽在不言中,平时连眼神都收敛得彻底。
可周行训哪管他们这套?该笑笑该气气不高兴了就眉头打结,表情丰富到实在出诸位大臣的解读范畴了。这反而让这群经历过于复杂的臣子们陷入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抓瞎:这是真的?还是故意做出来诓他们的?
没法从表情上看出什么来,那就只能等着对方说话。
可偏偏今日这位耐心得很,硬是把一份会议纪要看出点津津有味的意思,却半点没开口的意思。
纸页翻过一张,就有人心底哆嗦一下,脑海中各种思绪飘着:有的拧着眉回忆“我前几日会上说了什么?”
,有的心底嘀咕“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有的更是一颗心砰砰直跳“咱是生了点心思,但是这不是还没做什么吗?”
……最后目光都汇聚到了张言身上:你没在上面记什么不该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