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糕头已上了岁数,又要风流,精力难继,加上万蕙娘不要他钱,他觉得这是个憨女人,教她做点心,她也抢不了自己的活,还能当小工使唤,一鱼数吃,简直太合算。遂传授万蕙娘制点心的技艺。
“他其实是个懒蛋。待我学会了,我说我帮你做,他就答应。哈哈,来取糕点的,都是夫人和少爷少夫人们跟前体面的丫鬟,拿精细碗碟装了,雕花提盒里还要垫几层锦缎,小心提去。一想他们必翘着小指头儿,捏着汤匙儿,端着碗碟儿,拿着腔儿调儿,细细品嘬。若知道那雪花酥、玉露玫瑰糕、菱粉乳滴羹里都有些什么,简直……哈哈哈哈——”
当时听她叙述的白如依和吃过她糕点的捕快衙役们,腹中都一阵翻腾,暗想,这婆子卖的糕点,会不会也……
尹老爷在阖府共同的希冀下,活了数年,方才圆满离世。
万蕙娘即被辞退。
无人对她表露出不舍或挽留。
老糕头当时已搭上了另一个仆妇,更巴不得她走。
万蕙娘也毫无留恋。尹家虽待她刻薄,但她擅长观察,总能发现别人藏钱的地方,拿上不易被察觉的一点半点,积攒了一笔小钱。
她原打算在江宁城里卖糕点,但街边做小买卖,哪怕提个篮子卖糕,都有竞争。旁人知道她在尹家是做什么的,都说她脏,不能买她做的点心。
倒是有人听说她伺候尹老爷妥帖,又来请她。
她前后伺候了几个瘫在床上或痴傻的,长则几年,最短的不到一个月。不知不觉,又十来年过去。
她攒足了钱,立誓绝不再伺候人。她心里就一个想法,一定要做吃的,要做点心,还要把买卖做大,让人都来吃她做的点心。
江宁城做不成这买卖,她就换地方。
她早听说明州繁华,从江宁出发水路可达,方便她带着儿子。主意一起,她们母子便来到明州。
先在码头,后又搬迁辗转,最后在这条街买了带着小铺面的宅子,从此安家。
常村正又长叹:“此妇为何不能如此安顿……”
桂淳一挑眉,继续讲述。
万婆说完自己经历,问史都尉和白如依:“大老爷们请想,老身此生,凡遇困顿,总能逢凶化吉,直到在明州城里,立起一份家业,靠得是什么?”
史都尉道:“你确实是一位勤奋妇人,倘若一直心怀善念……”
万婆哈哈大笑:“错。都座见多识广,难道觉得世上的苦人都不善良不勤奋?倒是富人为恶的颇不少哩。”
史都尉问:“莫非你想让吾等夸一夸你聪慧有运?”
万婆正色:“老身从不觉得自己精明。我自幼就被卖到庞家,那般遭遇,怎敢称有运?”
白如依开口:“着实想不明白,恳请解惑。”
万婆更肃然道:“是老身明白了,人生在世,当要安守本份,顺从天命。老天将我儿赐我,即是赐予我命。我顺之,无论我儿如何,我都尽为母之本份,爱他,护他,天亦因此降我福报。我屡逢难关,化解之关键,都在我儿。女子此生,不可贪于富贵,不可冀于情爱,更不能迷于浮华,唯要在心中立定念头,尽为母之本份,抚育子女。”
史都尉问:“郑家姑娘亦是郑家的女儿,你怎忍心如此对待别人的孩子?”
万婆道:“我确实无心害郑家丹娥。这一带的丫头,我着实看她还好,有的救。都座有所不知,其实她和我儿本是宿世姻缘。那条街偏僻,买卖做不大,我为何选在那里开铺?当年,经纪带我来此处看屋,我那时才五旬年纪,秀发竟已斑白,容颜亦显沧桑,娇媚美色,所损甚多。我思想,身已亏损,还可照料我儿多久?他与旁人何异,凭什么不能享受人间至美至乐之事?正想着时,有个妇人牵着两个几岁的小妮子,从我身边过,就是郑家乔婆子带着她的两个丫头片子。有一个一抬头,对我一笑说,阿婆安好。我说,你当叫我姨姨,怎唤我阿婆。她娘那粗蠢婆娘朝我赔不是,我当然不会跟三四岁的小贱妮子计较,只是不禁想,她怎的好端端朝我叫阿婆呢?必不是白叫的,或是苍天启示。而后老身就在这里住下了。”
巩乡长和常村正毛骨悚然。
“三四岁的孩子,叫她一声阿婆,她记恨十几年?”
桂淳道:“不止这些。”
万婆继续道:“郑家这两个妮子,还有荷家的妮子,算是在老身眼跟前长大的。明州城其实道德败坏已久,女不守坤德,男不振阳刚。良家女子,涂脂抹粉,当街招摇嬉笑,竟比不上楼子里的姑娘安分。也不怨她们,根在她们的娘身上。就说那郑家的乔婆,今年三十来岁了,也是要当祖母的人了,竟还同她夫君发嗲发颠的,夫妻竟不用敬称,当街哥哥,哥哥地喊,什么「哥哥呀,这篮子好沉,给你提着唻~」,有这样没羞没臊的娘,怎能教好闺女?”
史都尉几乎要忍不下去,白如依暗示左右递茶给都座降火,自己顺着万婆的话说:“于是,你以为……”
“老身规劝过她,这蠢婆岂能懂?她的俩闺女越长大越随娘。荷家的小骚蹄子也是,见了那衙门里的小年轻,喔呦,那姿态,啧……还穿那带蛾子花朵儿的衣裳,岂是良家女子装束!且家里本没有那个钱,还要攀比,非往身上穿,她们的娘也不拦着,竟要去卖针线了!哪有未嫁的姑娘干这个?”
白如依道:“你自家不也开铺子,针线活计本是闺阁技艺,换些零用有何不可?”
万婆正色:“老身的铺子是正经买卖,我乃为抚养我子为之!为夫为子,天经地义!她们为什么?涂脂抹粉,装扮成她们以为的富小姐模样,卖弄风骚!老身看不过去,规劝她们两句。丹姐儿那妹子,小翠,就横眉瞪眼不知高低尊卑地同我吣起来。这丹姐儿,比她妹妹心眼儿多,遇事都撺掇她妹妹出头放炮仗,她再不阴不阳补上两句。我看着实实不像话了,这丫头怎么多染上了一层毛病!本来准备正经找个媒人去她家提的,但事急从权,只得先□□□□她。她既想钱好去打扮,我便亦此诱之。那日我趁没人时同她讲,我想做件衣裳不得空,托她帮我,钱不会少给。那妮子果然贪财,立刻答应。”
万婆又对丹娥说,你妹妹不久前顶撞了我,你娘这人心气儿高,若你帮我做衣裳,恐她们阻拦,只悄悄地便是。
于是约定那日傍晚,丹娥出来买东西时,顺便看看布料尺寸是否合适。
丹娥从针线铺、医馆回来,又在粮酒坊给爹爹买了金波酒,走进点心铺。
“我让她到内屋坐,端茶点给她吃,茶点里我确实搁了点东西。大人们请想,我见这姑娘沾染了不良的习气,有心在她堕落前将她拉回正途。但老身与她非亲非故,凭什么教导她呢?行事需得名正才能言顺,我得先让她跟我家万贵圆房……”
一群小兵拼命抱住史都尉。
白如依低头冷静片刻,才缓缓开口:“你觉得年轻女子穿件漂亮衣裳就是堕落,但你如此行事,将一未论婚嫁的少女迷晕拖与你子,又该叫什么?”
万婆诧异地看看他:“老身方才说了许多,先生怎的不懂?这是她的命。顺命则生,逆命则亡。她死真的全是她自找。我茶里饼里都放了不少药,是头猪都该睡了,她为何偏偏没睡沉?她还犟,要喊要叫,我当时能如何?只得把她摁住了,谁知她就没气了,这能怨我?不是她命该如此?像我,经历了种种,她这辈子,连她那老母,她妹子,加一块儿,能比得上我片刻?我现在如何?她又如何?怎的芝麻星点大的坎就卡死了她?该她过不去!那本图册更是证明!册子里早有她,可不是老身让人画的,真是她死了以后我才听说,也是老天安排我听到!那晚郑家好多人,偏荷家妮子跟那小郎君一拉扯,我就看见了。他们又非在花墙根说话,我悄悄一过去,隔着墙听得明明白白,当时我都想跪下。果然什么都是注定好的,郑家妮子命当如此,老身乃替天行道!”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巩乡长道:“这想法……一般人不能有。她怎么萌发出来的?”
穆集道:“某以为,说萌发不如说滋养。此妇一生着实曲折不易,要活下去,心里得有点支持。她若不给自己编点命定之类的,可能早垮了。只是编着编着,就编到偏处了。像她早年做仆婢,十分受气,心态亦扭曲。”
巩乡长又道:“在下其实有个疑惑,此妇说这一堆,她自个儿真的信么?”
冀实缓缓道:“此,外人难定论也。”
众人再沉默片刻。
又是巩乡长先拱了拱手:“是了,捕头讲了半晌,在下老打岔,竟耽搁忘记询问,那个在婆子之前杀了五位女子的凶手也找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