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氏面容上第一次闪过一丝无奈的悲戚:“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我娘先前贴补了我甚多,我家没什么能帮衬我们的亲戚。弟弟娶妻后,自要先顾上自己。我娘病重,弟弟奉养母亲,还要养妻儿,我那时,名声也坏了……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确实有难断的缘故,我起初傻,被拖住了,之后母亲病重,怕她老人家禁不起折腾,待母亲过世,再要和离,老毒妇和丁小乙竟然说,是因为我,因为我丁小乙才……我弟弟,他有妻有家有子,弟媳是好人家的姑娘,他们也要脸面。他们若替我出头,有些话怎能出口?”
张屏垂下眼,谢赋只能沉默,连杜知县都有几分尴尬无措地低头咳嗽了一声。
潘氏道:“我常常后悔,为什么非要活着。其实有一回我已经从山上跳下去了,老天偏仍让我活着。我以为,老天是要告诉我,熬着,将来会有好日子过。结果,我同我儿一道熬到了这公堂上。我为什么不找个高些的地方,偏选了那座山,为什么又有此后那些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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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知县搓搓手,顿了一时,才轻叹一声道:“潘氏,因审案需要,本县不得不问你,增儿与丁小乙是否为亲父子?”
公堂中又陷入片刻的寂静。
谢赋有几分感谢杜吟菁提出了这个问题。
增儿自从潘氏叙述起,一直紧盯地面,此刻猛地激灵了一下。
潘氏沉默一瞬,吐出一句出所有人意料的话:“禀大人,是。”
杜吟菁又愣了愣:“你……方才说了许多,若本县未有剖析错误的话,丁小乙如何有子?”
潘氏又沉默了。
张屏开口:“是否与黄郎中有关?”
杜知县瞧向他,内心涌起几分钦佩。看不出来啊,小张前知县年纪轻轻……噫,也是,这年头,愈青春,愈懂得。
潘氏亦看看张屏,仍未说话。
张屏道:“夫人家在北坝乡的旧宅,之后是黄稚娘母女居住。黄郎中是否对夫人多有照顾?”
潘氏神色蓦地一正:“大人休要乱说,黄郎中是百年难得的好人,莫因诸位想治我们娘俩的罪,污了他的名声。事与你想得不一样。说出来,你们未必信。丁小乙……到死都挺想治好他自个儿的,各种野郎中和偏方都瞧过用过。有一回,他去京城,说是遇见了什么西域神医,买了一堆药,有酒、有药丸、还有油。他喝了一瓶酒,吃了一把药,又擦满了油。居然……当时他口鼻流血,浑身抽搐。赶巧黄郎中给人瞧病,路过附近,听到动静,竟把他救过来了。黄郎中说,那药有个名号叫什么一命丸,确实是西边胡国流过来的。据说那些胡国的国王,后宫中也有好些嫔妃。有些嫔妃想生孩子,会秘选精壮男子,喂下此药,一夜春宵后极易得子,但男子必死,又省得再动手灭口了。所以叫一命丸,又叫易命丸,拿一男子的性命换个孩子的意思。”
杜知县变色道:“此系……当真?忒的不堪!忒的狠绝!如若真有,本县必要上报,狠狠禁除,凡流传者,处重刑!”
潘氏颊边笑靥一闪:“大人莫怕,小妇人当日听黄郎中说,我朝妇人,并无多少知道此物。这药贩来我朝,都被野郎中当回□□卖给男子,不像丁小乙那样多吃也要不了命。黄郎中初以为是我买来想害丁小乙,后来发现丁小乙是自个儿买的。丁小乙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此生更是绝无指望了,又把账算在我身上,但总算他跟我有了个儿子。”
杜知县结结巴巴道:“你是说,增儿是丁小乙吃药……”
增儿哆嗦了几下,紧瞅着潘氏。
潘氏凄然笑了笑:“丁小乙一直不信增儿是他儿子,好多邻居也不信,只有黄郎中知道。多亏他照应,我们母子总算能保住命,没落下残疾。大人莫看小妇人挺是个模样,其实浑身没几块好肉。可让婆子与我到静室中验看。对了,大人也请看看我儿的衣裳下面。”
她伸手想掀增儿衣衫,杜知县制止,让左右除去增儿的上衣,只见其后背、腹部鞭棍割烫烧等各种伤疤累叠,不堪入目。
增儿咬牙匍匐不动。潘氏哑声道:“别处也有,堂上不便看了。”
谢赋因之前堂审,心中对增儿十分厌恶,此时竟不忍多看这些伤疤,暗想都说长子随母,潘氏身量不算低,尚不知丁小乙是高是矮,但增儿这般豆丁的模样,或与从小被毒打有关。
唉,可恨之人,亦也可怜……世间人与事,皆可叹也……
张屏又肃然道:“在下有一事不解,想冒昧向夫人请教。你为什么与丁小乙成亲多年后才杀他。”
潘氏一顿:“张大人这话问的,莫不是嫌我下手太晚?那大人觉得,罪妇什么时候杀他合适?”
张屏道:“在下觉得,夫人并非会行凶之人。”
潘氏扑哧一声,低头捂住嘴,再抬头道:“多谢对罪妇之赞誉。后来我可悔极了,为什么没早弄死了他,多过几天快活日子。老话说得对,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忍啊忍的,总有忍不了的一天。跟线似的,一直绷着,哪天断了,说不准。”
张屏问:“夫人如何杀的丁小乙?”
潘氏道:“下毒啊。跟我杀那姓散的一个样。”
张屏再问:“什么毒?”
潘氏道:“我说家里闹耗子,市集上买的药。我记得,卖药的那人板车前挂了几只半人长的大耗子,我想这药肯定有劲,好用。果然买对了。两包就让丁小乙归西了。”
张屏问:“夫人把药下在何处?怎么让丁小乙服下?”
潘氏道:“下在酒里的,丁小乙爱喝补酒,我帮他熬,补酒本有药味,我又加了好多冰糖。他一点没发觉里面有毒。”
张屏道:“耗子药配方,大同小异,死者或口吐白沫,口唇乌焦,或眼鼻流血,表征十分明显。经验老道之医者仵作,一看即知。夫人说之后衙门派人验过尸体,你如何蒙混过去?”
潘氏道:“我把他收拾干净了呗,我给他口鼻里灌水涮过,脸洗好,拾掇得齐齐整整,见到的人都以为他是寿终正寝含笑而逝。原本他喝了酒稀里糊涂的,也没挣扎几下,挺好收拾。”
张屏再问:“那天或那天之前丁小乙做了什么,令夫人下决心行凶?”
潘氏慢悠悠道:“唉,隔了这么多年,着实记不太清了。他……应该也没做什么。约莫是吃酒,骂街,打我吧。我挨着打时想,难道我一辈子就这样了?丁小乙除了那点先天不足之外,身子骨好得很,他爹有痨病,他都没被传上。成天吃喝不做活,随时能打人解闷,精神也特别好。我想,我天天受气挨打,他天天打人开心,硬熬的话,我应该很难熬过他。只能由我送他先死,我才好继续活。”
记录供词的文吏运笔如飞,杜知县趁张屏没继续问,飞快抢话:“当真?应还有其他缘故吧。”
他捋一捋须,机智一笑。
“丁小乙打你固然不对,但你并非全然无辜。你此前红杏出墙,心有愧疚。之后丁小乙打死了你姘头,才令你发起毒心,药杀了丁小乙,对不对?你的姘头,就是树下那具尸体。”
潘氏不紧不慢道:“大人不答应宽过我儿的性命,树下那人并蔡府的事,罪妇绝不吐露半句。杀丁小乙的事我已招认,其他的人与事儿,也没那么要紧。”
谢赋听着潘氏的供述,心中忽有了一个想法,如一朵雨天的云絮一般,越膨越大。
他本一直疑惑,蔡府失火的当晚,一个下人为什么能把两箱宝物带出火场,如张屏推测,这两箱宝物还附有清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