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檀吊起嘴角,负手遥望着一双互相追逐的小粉蝶:“兰侍郎说得很是。只是我每每看着蚕,总忍不住想,所谓爱蚕,真的是爱么。温室暖着它,好桑叶喂着它,其实是等它吐丝。茧子结成了,茧子里的那只虫也没用了,可杀而缫之。养蚕之为,究竟是爱蚕呢,还是爱丝?”
兰珏道:“饲蚕如耕种,确实为民生之用。”
启檀一本正经摇头:“我觉得与种地不同,蚕毕竟是活物。倒是如养的鸡鸭牛羊一般,看似生来无忧,好吃好喝,之后却要被烹宰。如若是一只寻常的毛毛虫,虽然只得趴在野树杈上,经历风吹雨淋日晒,却能变成个扑棱蛾子或蝴蝶。不论美丑,都可自在飞一飞。毛毛虫或蚕宝宝,究竟孰为幸孰为不幸?”
兰珏眉稍一跳,果如他所料,玳王已常常思索人生了。
“禀殿下,臣非蚕,亦不是毛毛虫,不能代之回答,究竟它们觉得幸或不幸。臣可言的幸或不幸,皆以人之所思所想而发,乃俗人之见。依寻常人之所见,生得其时,活得其适,死得其所,即可为幸。如此,蚕可幸之生、活,叹之结果。毛毛虫之生之活未必恰当舒适,若能逃风雨雷电飞鸟啄,或可死得其寿。都有其幸,有其不幸。此或为天生万物之共命也。”
启檀一叹:“唉,也是,生为蚕或毛毛虫,又岂是它们自己能选的?生成什么就是什么。这就是命了。天命之下,何能挣扎出一条自我之路?”
兰珏凝望着启檀,未语。
启檀淡淡一笑:“不知怎的,我近来对庄学特别感兴趣。偶有感悟,谈及一二,让兰侍郎见笑了。唉,此生碌碌,读老庄之书,只为获得一两分洒脱与率性。”
兰珏却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他在中书衙门挂一个小小的职位,有一日到御苑侍奉,备录笔墨。
先帝正与云相议事,内宫来报太子风寒已将痊愈,先帝欣慰道:“甚好。”
吩咐送补品去东宫,又叹,“太子聪慧孝顺,只是身子骨随朕。”
过不多久,远处有喧闹声,宦官称罪禀报,几位皇子在游戏,当时还是皇子的玳王竟然爬到树上,左右正侍奉他下来。
先帝听了失笑:“淘气!”
又语带宠溺道,“朕的儿子里,数檀儿憨,也数他皮实。”
当时,兰珏与其他职位微末者,皆战战兢兢匍匐着,只当自己无知无觉,什么都没听见。之后更万万不敢提一个字。
确实一直有传言,先帝曾有意另立储君。甚至传闻,先帝病危时,曾叹:“朕身后,太子将为少年天子。然太子体弱,若寿如朕,国或将又有冲龄之主,社稷如何?”
乃至有先帝驾崩后,辅政的众臣中某些人起意改扶玳王登基一说。但一向与玳王很亲近的怀王忽然改拥太子,今上方才顺利即位。
有不怕死的因此编了很多谣传,譬如怀王此举,是觉得今上明敏却体弱,自个儿能少一些等待。或多年前的御花园,那位头戴凤冠的女子绝美惊世的容颜深深铭刻进了一位跛腿少年的心田等等……
这些大逆不道的事,兰珏只都在心里匆匆一过。
可,眼前这个少年,的的确确,差一点成为了天下之主。
将来……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
所以,听到玳王方才那通天命自我,洒脱率性的抒发,兰珏忽然非常能理解冉大人。
更明白到他那些让玳王直翻白眼,嫌弃迂腐不堪,可能也会令自己这样的下级后辈怨念多事的各种教诲中饱含的苦心。
只为讲经书中一两句最浅显基本的道理。
只为某一天,玳王能在想要“洒脱率性”
时,忽地想到那句稚幼孩童都诵读过的经书中关于“率性”
的阐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或他那时能将胸中荡涤的情绪略一中和。那一点中和,即能保全一些性命的生与育养。
但对于玳王来说,以冉老大人为首的这群大臣们实则是想抹杀那个“原本的他”
。
他们不管他本来有怎样的性情与喜好,厌恶什么,惧怕什么,希望什么,只拿同样的一套来向他念叨。
只管让他喜不外露,好不彰显,不偏不倚,不咸不淡。步履徐徐,笑容恬然,眼神祥和,气韵柔澹。一举一动,一吐一纳,言语的每字每句,都合乎模范。只心存仁慈宽厚,仅念着恭谨忠谦。
如同把形状嶙峋的矿石,熔炼成汁,再倒入砂模,范铸成一个合乎准则的器皿或偶人。
不单是玳王,可能很多人,都曾有过,或正在有如此的困惑。
从出生起所学的种种,所立的志向,所行的生计,所成的家业,究竟是为做一个与他人一样的人,还是成就自我?
连兰珏,也曾在夜半灯下,熬红眼用规矩的馆阁体写着可能上司看也懒得看,一卷就丢进卷宗库一万年也不会再被翻开的例行公文时,蓦地想,自己拼命读书,费劲心血气力,换得当下,是否是真正想要。
此刻之我,与之前之后在这个位置上的其他人,真的有所不同?
这世间,有哪里是非我不可的?
何处何人离不得我,而我又离不得谁?
这时夜风送来兰徽嗷嗷的啼哭,夹杂着乳母安抚声。
兰珏心中方才一敛。是了,当下儿子还离不得我,得我养育。
但又忍不住顺着想,若自己也没了,柳家会养兰徽,这孩子总能在世上找到挣扎活着的门路吧。
只是必会很辛苦,与跟着他的亲生老父亲,定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