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胡又问:“你的意思,他们有钱,你没有?我到这里,人人都问,是不是很美,很长见识。我觉得确实很美。美姑娘,好食物,美风景,好多都特别美。但这里真的这么好,应该人人都有钱。但,我看到穷人,像你一样的,好多。”
“罪民一听,竟是我给咱们大雍丢脸了,鬼使神差地脱口说,咱们这边崇尚简朴,不爱露富,有钱人挺多的,只是外表上瞧不出来。本来我也不应该是穷人,谁家没点家底儿呢,不过有人有福气享用祖上传下的东西,有人没福气罢了。”
他讲的话年轻胡听不太懂,老胡又叽咕叽咕用胡话转述一通。年轻胡问:“你本来也应该有钱,什么意思。”
卓西德一时诌不出来,索性就故作高深地不吱声。年轻胡和老胡一起盯着卓西德,酒楼的小伙计道了声告退把卓西德带了出去。
下船后,一个小伙计笑说:“老哥可真能编,在舱里烘的一身热汗都被你吹没了。”
“罪民说,再怎样不能在胡子面前跌份儿。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两三天后,罪民上工,又遇见了那个胡子……”
当时卓西德正在扛粮包,只见一双脚挡住去路,跟着正前方就响起那年轻胡客的怪腔怪调。
“你是酒楼里的,为什么在这里?”
卓西德随口编道:“因为上回在公子那边多看了几眼物件,老板嫌我不体面,不让我在酒楼做了。我到这来混碗饭吃。”
年轻胡惊讶地吸了一口气:“啊……那,对不住了,让你变这样。”
老胡客这时又遛达了过来,向年轻胡叽咕叽咕几句,随即朝卓西德道:“你不要再欺骗了,做你的事去吧。”
年轻胡却阻拦道:“不要这样,你不要走。你,运草吧,帮我。”
卓西德甚是惊诧,老胡客一脸不赞同地再叽咕叽咕,年轻胡咕噜咕噜回了一串,老胡客满脸阴沉又向卓西德道:“玻克哆哩沙少爷觉得你不算年轻了,还做这样的重活很可怜,让你搬运比较轻的草,工钱多给你。”
“罪民当时挺开心,也不顾什么跌份儿不跌份儿了,立刻就答应了。运草其实就是给那院子里的骆驼喂草料之类。确实挺轻松。工钱当日结。罪民喂了两天骆驼,年轻胡与老胡又转悠过来。年轻胡磕磕巴巴问罪民,为什么你这么大岁数了,还来做重活,之前在码头上看见做事的都比你年轻。罪民说,因为享不到祖上的福,只能来做事了。年轻胡忽然问,那天,你说,祖先有宝物,可享受不到什么意思?实不相瞒,罪民当即念头一动,遂回答说,罪民和别人一样,祖先都留下了宝贝给我,可惜宝贝放在一口箱子里,我打不开,拿不出来。”
年轻胡睁大了眼:“还有这样的事,为什么打不开?”
卓西德说:“锁住了,没钥匙。”
年轻胡说:“可以,用其他方法。比如,砸、锯、削……”
卓西德正色道:“我不敢。这么对祖宗留下的物品,叫大不敬,得挨罚。”
年轻胡唏嘘:“太可叹了。”
转向老胡叽咕叽咕几句,又对卓西德道,“索古,很会开锁。他在这,很久。你们的锁,能开也。”
老胡依旧沉着脸叽咕叽咕,再瞟着卓西德。
卓西德袖起手道:“多谢玻公子关照,然我觉得这位管事不大相信我,本也是我的私事,便不劳烦了。”
年轻胡道:“不,不麻烦。索古,不是管事。是我的朋友,向导。他真的很会开。”
老胡拉长脸盯着卓西德:“箱子,你拿得出来么?”
卓西德反问:“若我拿得出箱子,你能开?”
老胡满脸写着不信道:“有箱子,可以一试。”
卓西德道:“有箱子。那就烦请一试。”
“罪民搁下这个话,有几分是为着和那老胡置气。回头自也忐忑是不是太冒失了,不过话已说了,不能怂。加上确实贼心盘算,胡子这边好出赃。罪民依稀听谁提过,年轻胡快回胡国了,且他总说只来这一趟,未必有下回了。对罪民来说,出货特别稳妥可靠……”
桂淳哈哈一笑:“这是实诚话。那你就把箱子抱给他俩看了?”
卓西德道:“是,罪民吐出这番话,当即就告了假回去。刚好家母与拙荆带着孩子都去帮着堂叔家收拾屋子了。罪民刨出箱子,背在一个大筐里,上面压了一堆干菜山芋之类,路上恰遇着衙门的老焦和老蓼往宝通县衙门送公函,赶着一辆车,罪民玩了一招灯下黑,搭了他二位的车。出丰乐入宝通都没被查。在宝通码头附近下来,唯恐码头跟船上人多眼杂,仍又到养骆驼的院子里。过了没多久,先是老胡一个人来了,问道,宝箱带来了?罪民说,带来了,待玻公子过来,劳你老打开。老胡两手抄在袖子里,又阴森森盯着罪民说,「我知道,你的东西一定不是你的,来历不正。」罪民吃了一惊,后背的衣衫都湿了,想着他可能是在诈我,便故作镇定说,真是祖上传下来的,但要是你这么觉着,不看也罢。老胡怪笑两声,转了出去。当时罪民的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唯恐他去官府告发我,正琢磨着要不要背上筐子跑路,年轻胡过来了,老胡仍在旁边跟着……”
年轻胡兴高采烈地问:“东西,带来了么?”
卓西德轻声说:“带了,然是祖上传下的东西。请在静室内打开,不要让其他人近前。”
年轻胡爽快答应,进了室内。卓西德从筐里抱出小箱,年轻胡赞叹:“真是个美丽的箱子!”
老胡端详了一下铜锁,自随身的口袋内取出一个羊皮卷,展开是各种针钩工具,老胡逐个拿起,拨弄尝试起来。
桂淳感慨:“竟是个惯家胡子,咱们这边的锁也捣鼓得开。”
卓西德一嗤:“什么惯家,一个假把式。罪民开始也被他的物件儿跟阵仗吓到了,没想到来来回回捣鼓了半天,拿挖耳勺掏墙都能掘出个窟窿了,他也没整开那锁。罪民说,不行就算了吧。老胡却似折腾急眼了,咬牙切齿一定要开,突然红着眼珠子问我,锯开,只锯锁,不锯别的,行么。反正你没钥匙,打开后锁也不能再用。罪民本来挺心疼那锁,觉得这么精致又难开一定贵,听他这么一说也有道理,再则很难碰上这么好的机会了,就说,行吧。老胡便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似锉似刀的扁平物件,一边刃上镶嵌着亮石头,说是什么金刚锉,磨锉了又半日,真把锁把儿锉断了,打开箱盖,立刻我们三个都被镇住了。”
箱内被隔成数个小格和暗屉,都垫着厚厚的衬垫,蒙着光滑的绸缎。数件宝物静卧其中。
“最打眼的,是一套纯白的瓷器,有小壶、小杯、斗笠盏、小炉子……一共十二件。薄到半透亮了。罪民往外取的时候都不敢大喘气,怕热气把它们哈化了。老胡直着眼,年轻胡直叫唤,天啊,什么是这,是玉吗?老胡识货,喃喃说,不,这是瓷。”
比美玉更名贵的瓷。
“除却这套瓷器,箱子里另有两座小像,一尊是陶泥捏的,一个老头儿,靠在一块石头边,手举着一个酒杯,喝得挺开心。另一尊却是白瓷像,和那套小壶小杯像是一波烧出的,乃是少年人模样,跪坐在地,低着头,好像个学堂里的学童在挨训似的。”
张屏、桂淳、燕修都静静地听他说,柳桐倚握紧了笔杆问:“陶器和瓷器……只有这么多?”
卓西德满脸愧疚地低头:“不,还有一个陶制的酒壶,捏得怪模怪样,也能当小花瓶使,只配了一个小酒盏。壶身刻着一幅画儿,是几蓬瞅着挺怪的花草。那俩胡子竟认得,年轻胡指着瓶子叫唤说,「啊,雪绒花。画了这个竟!你们这里有?」”
桂淳啧道:“名儿听着挺雅致,像个胡国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