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熠听了,火气又消了几分,往日听宋卿说话,都是慷慨激昂的夸赞,仿佛不信就是天理不容,也没见过他这般亲近,一时又迟疑了。
宋普从惊诧的状态中回神,胆子又满溢而出,伸手握住了澹台熠的脸,凑过去看他。
“谁让你碰孤的!”
澹台熠虽这么说着,却也不曾推开他。
澹台熠从未见过如此情态的宋卿,脸颊泛着粉色,眸中含着酒色水光,连目光都无端的温柔似水,澹台熠回想起他往日的真心相对,一时心软了。
“陛下相貌臣以为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出众,想必在古今帝王里,都是头次一份,臣在陛下面前,实在有被盛日灼伤之感。”
宋普语调像是含着酒意,有一种浓、稠的软糯,与平时清亮又活泼的声音不同。
澹台熠确定宋普当真是醉糊涂了,一直落在他肩头的手慢慢地收了紧,“宋卿怎又改口叫陛下了,不是称孤为‘狗皇帝’么?”
他声音依然泛着冷。
狗皇帝无疑是一个蔑称,带着侮辱性的,联想到宋卿往日的憧憬仰慕,如今这一遭,倒和那些惯爱表面功夫的人别无二致。想到自己一直被欺骗,澹台熠心里又燃起了熊熊的怒火,但到底对宋卿有几分情谊,因而宽容大量,打算再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若只是对他表面忠心赤诚,心里却又轻视他,那他也不必手下留情,送他去黑牢快活罢。
澹台熠低哑了嗓子,问:“宋卿对孤这般称呼,是不是轻视于孤,看不起孤?”
宋普迟疑了一下,胆大包天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迟疑道:“陛下是真的,还是臣做梦?”
还不等澹台熠说话,宋普便自己笑了起来,声音温软似水,“一定是做梦,我总是梦见陛下,陛下今夜也入了臣的梦乡。”
言罢,又语气粘稠地嘀咕道:“陛下是大家的陛下,狗皇帝是我的陛下。”
他嘴角咧起笑来,一派纯粹单纯,言语间好像也并没有对他有什么蔑视。
澹台熠听他这般道,眼底划过一丝惊讶,语气也下意识地软了两分,“宋卿……夜夜梦见孤?”
宋普点点头道:“可不是,狗皇帝,你吓死我了,怎能将那小太监活剐?我最怕血了。”
不等澹台熠眸子喷火,又改口道:“臣一向觉得陛下圣明,即使不理朝政,梁国也依然繁盛,陛下身为君主,一定是……有所作为的,然而陛下在后宫剐人,臣实在痛心,陛下必定不是那种碌碌无为的君主,怎可能无所作为。”
即使醉酒,求生的潜意识也叫他下意识地说出了彩虹屁。
然而澹台熠对这种求生本能所知甚少,听宋普这番话,怒火顿消了些,宋卿即使醉酒,也在关心他,难道这种真心,也能是假的吗?往日那般真情流露,难道也是假的吗?他还没蠢到连对方说真话还是假话都分辨不出来,若是一意孤行给宋卿定罪,岂不是也在嘲笑相信了宋卿那些话的自己?
澹台熠觉得自己没看错,他不至于眼拙到那种程度,但他实在对“狗皇帝”
这三个字太爆炸了,他太难忽视这个蔑称,因而又扯回了被宋卿撇过去的话题,“宋卿喊孤为……”
他忍耐了几分,继续道:“称孤为‘狗皇帝’,必须给孤一个说法,不然孤就……以欺君之罪,诛宋卿九族!”
宋普愣愣道:“诛九族?”
澹台熠有些迟疑,但仗着宋普醉酒,想必醒来也不会记得多少,便没什么心理负担,很干脆地吓唬他一番,“对,诛九族!”
宋普脑子里浑浑噩噩的,这四个字却像是雷霆一般将他劈得浑身一颤,口齿顿时结巴起来,“不要,不能诛臣九族,臣对陛下忠心耿耿,能为陛下上刀山下火海,什么都使得,臣都愿意做!陛下不能诛臣满门啊!”
澹台熠见他被吓成这样,那张委顿的脸满是小孩似的委屈,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笑了一会儿,又收敛住了笑意,虽宋卿此时可怜可爱,他也断断不能心软,他实在受不了任何欺骗,“宋卿若不想孤发怒,便老实些回答孤,若孤不满意,就等着孤诛宋卿九族罢!”
宋普脑子浑浑噩噩的,有些难以组织彩虹屁的词汇,也因为醉酒,对此时的境况迷迷糊糊的,太强烈的不真实感,叫他很容易说出真话,又因为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彩虹屁也会忍不住蹦跶出来,以求自保,“……臣未曾轻视陛下,狗皇帝……只是臣对陛下亲昵的玩笑话,不瞒陛下,臣还是一只二十年的单身狗,狗在臣心里,乃是人的忠实伙伴,万物皆可狗,不过陛下就算是狗,也定是万中无一的那只,定是狗中王者。”
澹台熠听他说这些,实在有些稀里糊涂,听不太懂,但又如何能表露出自己听不懂之意,便冷笑道:“宋卿满口胡言,怎会有人将自己比作狗,狗乃牲畜,不都是骂人的话?看来宋卿实在说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便开始糊弄孤了。”
宋普道:“狗怎地是骂人的话,万物皆有灵,说起来连人都是动物,只是人为天地灵长,在很早以前,人还是猴子呢,只是走得比其他动物快些,才有了如今的文明,臣自称单身狗,难道是骂我自己吗?”
澹台熠竟诡异地有些被他说服了,顿了一下,便问:“单身狗何意?”
宋普回答:“便是那不曾娶妻不曾有通房的人。”
澹台熠冷笑起来,“看来宋卿想娶妻生子想疯了,竟将自己视为狗。”
话音刚落,又接道:“那……狗皇帝是何意?”
宋普自真诚无比地道:“自是古往今来最独特之帝王之意。”
又道:“臣对陛下一片赤诚之心,陛下还要怀疑吗?狗皇帝一称,也是臣在心里以示亲昵的玩笑话,臣也是单身狗呢,臣想和陛下比旁人再得陛下些恩宠,想与陛下成为知己,因而在心里斗胆,将陛下拉到与臣一个高度,这样臣便可无忌惮地亲近陛下了。”
澹台熠此时已被他说服了大半,有人会在醉酒醉得一塌糊涂,还能说出这些话来吗?澹台熠醉酒后,还跑去和先帝打架,全然是宣泄的状态,如何能像平时那般将心事憋在心里?
但宋卿那番理论着实荒谬,但澹台熠也不懂这般心思单纯之人是如何曲解“狗”
之意,因而被他说服。
只是到底不好听,他绝不接受这所谓的亲昵的玩笑话,却也觉得要尊重些宋卿所思所想,毕竟他对自己当真如此憧憬仰慕。
至此,他心里的火气消了大半。
“宋卿,孤不管你如何曲解这种蔑称,孤给你一次机会,若再让孤听见,孤决不轻饶,即使是先帝,也要打你一百大板,以儆效尤。也只有宋卿,能叫孤这般开恩了。”
澹台熠此时终于冷静下来,想起来宋卿往日的好处来,也觉得自己方才听见那一声狗皇帝便要掐死宋卿有些过分,因而有些淡淡的心虚,不过他是谁,这种情绪对于他来说实在有些模糊,很快便消失不见。
宋普自然迷迷糊糊地道:“臣晓得,臣只在心里喊陛下狗皇帝……”
澹台熠掐住他下巴,“又胡言乱语,想孤拔了宋卿舌头吗?”
宋普再糊涂,对痛感有所刺激的词汇都会刺激到他心底最恐惧的一点,也因澹台熠总掐他下巴,力道又重,疼的他哼了一声,浑身一颤,立即伸手捂住了嘴巴,闷闷地说:“是臣错了,错得无药可救,请陛下恕罪。”
澹台熠见此,松开了掐他下巴的手,虽光线有些昏暗,却也瞧见他那白皙的下巴被他捏得发青起来。
他忽然笑了起来,宋卿说话那般好听,又那般文弱,他又怎舍得拔了他的舌。
此事到此,澹台熠也不意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