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融洋洋洒洒讲完,喝罢一杯热茶,问:“圣上可有不懂的?”
不懂挺多的,但估计马师傅也解答不了。刘隆道:“马师傅讲得条理分明,并没有不懂的。”
马融点头,欲言又止。刘隆见状道:“马师傅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不必吞吞吐吐。”
马融这才道:“下臣听闻圣上命先西华侯母耿氏继承西华侯位,此行或有不妥。”
刘隆没有在意马融消息灵通,反而笑道:“无论从五舅父还是忠弟,五舅母都是最佳人选。我与舅氏相亲。马师傅不要在意这些细枝末叶。”
这对于马融而言当然不是细枝末叶,关乎国家的秩序,若非如此,他怎能冒着得罪邓氏的风险进谏?
“此非私事,关于伦常秩序与社稷。圣上今日让耿氏继承侯位,天下人群起而效之,岂不是要大乱?”
马融语气急促。
“圣上乃大汉天子,不要以私害公。”
刘隆抬头,招手让马融坐下,缓缓道:“妻母继承爵位,前汉既有法律又有掌故。我惜五舅父英年早逝,舅母与妹子茕茕孑立,恐无人
照管,便将五舅父的封邑作为母女的汤沐邑而已。()”
听到而已()”
两字,马融只觉得眼前发黑,他之前和今天的课算是白讲了。
“圣上,若妻女继承爵位,族人必定不服,引发的争讼则无穷无尽啊。”
马融的语速快起来。
刘隆稍一沉思便明白现在的情况,马融精通经史,陷入五经中描述的理想社会,认为只有建立书中所言的伦常秩序,才能社会安定,天下大同。
他们认定某些会给社会带来潜藏不安的因素后,就会毫不犹豫地翦除羽翼进行压制,比如女性。
在前汉时,尚且有女系(母、女、姊妹、妻)亲属继承爵位,但到了后世,爵位彻底转到父系,与女系亲属全无关系,就是家产在室女继承的也只有儿子的一半。
“马师傅认为当如何?”
刘隆反问。
马融顿了顿,道:“耿氏提出过继旁系不失为一个好建议,无子除国也是惯例,全凭圣裁。圣上,耿氏继承爵位,后世援引,只怕会引发社会动荡。”
刘隆突然笑起来,打破了紧张的氛围,道:“我想起了一个好笑的故事,马师傅可要听听?”
马融微微一顿,道:“愿闻其详。”
刘隆笑道:“江黄门曾经给我讲个故事,说老家曾有一老者坐在槐树下,一官吏路过见老者童颜鹤发,知其非常人,又恐徒有其表,便出言试探他‘如今并凉蒙灾,老翁能为并凉捐一亿钱买粮舍粥?’。”
“老者慷然而应,官吏心中暗叹其德行高洁。然而朝廷已赈并凉,官吏抬眼见周围农人耕地无牛,心生恻然,又问老者‘老翁可愿舍一牛缓农人劳苦?’”
“谁知老者一口拒绝,马师傅可知是什么原因?”
刘隆满脸微笑地看着马融问。
一旁侍立的江平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他什么时候与皇帝说过这个故事。
马融思索道:“老者慷慨能应允捐出一亿钱,一头牛不过万钱。老者轻财重义,必定是不满官吏看轻他。”
刘隆却笑起来道:“师傅你想错了,错了。这老者最后回答说‘我没有一亿钱,却实实在在有一头牛’。故而他断然拒绝了官吏的要求。”
“哈哈哈……马师傅你怎么不笑啊?”
马融不仅不想笑,而且还想掏出戒尺打人。皇帝往日一向乖巧好学,今日竟然编排自己,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差点破防。
刘隆笑着笑着停下来,只听马师傅阴阳怪气道:“我本儒生,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投笔从戎杀敌封侯。又生得晚,没有托生成明德皇后的兄弟,也不能封侯。”
刘隆目光灼灼盯着马师傅,嘴角含笑,直看得马融轻哼一声。
“我记得马师傅只育有二女,长女在室。丈夫生于世间,当供养父母妻儿。马师傅你若百年之后,长女仍在室,你会担忧吗?”
马融气哼哼道:“当然,阿练是我长女,抚爱逾过诸妹。”
刘隆拍手道:“这就是了。那些列侯爵位或以恩或以功或以劳封,皆
()因己身。人莫不爱父母妻子,他们撒手而去,必定在九泉之下日夜担忧。”
“朕为天子,念其前功,理应顺其意愿,看顾其男女亲人后人。”
马融道:“过继族中子嗣继承血脉,岂不是一样?”
刘隆盯着他问:“马师傅百年后,可放心族人照料马女史吗?”
马融一顿,又听皇帝接着道:“人心易变。一时可以,当其有妻儿,精力钱财有限,难道还会照料如初吗?”
马融默然,良久道:“择佳者而立之。”
刘隆追问:“推而广之,天下嗣子难道各个都是佳者吗?”
马融又道:“妻女继爵无异于小儿闹市抱千金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