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的她怎么会想得到,每一次纵情背后都标有价格,越是快乐,代价越高。利滚利地累积着拖欠着,如今才是偿还时刻——
钟先生浑然未觉,津津乐道的。
“还有啊donna,当时那个工人的家属不是闹得厉害么,也是你给我们启……”
“你说安抚家属就跟疏通媒体一样,硬碰硬是没有效果的,要从别处动脑筋……这工人家属里,就没其他亲戚也在建筑行业工作?就没人想便宜买丁家的房子?就没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没人对丁家有所求,自告奋勇想当说客?你还说——”
停下,别说了。闭上你的嘴。操他妈给我闭上你的臭嘴。
别说了真的,真的。算我求你好不好。
求求你,别说了。
通话仍在继续,万姿几乎握不住手机。嘶吼和哀求在胸中缠斗,难忍痛意一泵泵地涌。可她必须忍着,忍着不出任何声音,无论面对耳畔的钟先生,还是过去的自己。
她必须潜伏起来,即便不留痕迹地战栗,即便痛意海啸般漫上眼睛。
她知道债主就在隔壁,带着暴戾打手。
一步步走近。
“你还说等游说成功了,慰问金还是可以给家属的,既显得公司有人情味,顺便点新闻通稿,也算集团csr表现……csr中文叫什么来着?‘企业社会责任’?”
“……果然,我们后来现这工人的妹夫,竟然还是个议员,这不就是天生的说客么,事情就好办多了……最后既解决问题又扭转舆论,还不用亲自动手,好似你告诉我们——”
她还是被找到了,毫无抵御之力。
绝望地抬起眼睛,万姿看到那打手就是她自己。就是五年前在人群中心,借着酒劲放言的自己。交织着钟先生的追述,合二为一。
“我告诉你们,这招叫借刀杀人。”
“你告诉我们,这招叫借刀杀人。”
这个债主叫因果报应。
它不要任何金钱偿还,它要她堕入万劫不复之地。
万姿不清楚,电话是怎么被挂掉的。
仿佛灵魂浮至上空,直直注视本人的委顿皮囊,干燥嘴唇翕动着,悔恨已吸光她的水分,化为眼泪流淌下来。
可她太清楚,二十岁的自己是怎么样的人。
a面,是坐拥窈窕身材,毫不费力的漂亮外表,八面玲珑的妥帖性格,富贵男友炙热无尽的爱。
b面,是长期节食,重度容貌焦虑,奉行掩盖得极好的利己主义。以及,日夜渴望来自丁竞诚的肯定。
她渴望她每次语出惊人时,他那略带笑意又不置可否的表情,即便她自知所言夸张而矫饰。
即便,她自知他性格扭曲但出身显赫,她看不起他却也配不上他,所以非要他的正视,就像病态版的简·爱,非要证明她就算“贫穷、低微”
,可和他“有一样多的灵魂,一样充实的心”
。
有钱人都这样,居高临下,残忍无情。
也许她也这样,就会变成有钱人。
就是对的。
然而如今,万姿只觉得一切荒唐透顶。
五年来,无数摸爬滚打让她终究彻悟,丁竞诚的正视根本不重要。何况只要她依附于他,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那时她归根结底,不过是他豢养的一只鹦鹉。
就算对她侧目,丁竞诚只是在微微讶然——
这小宠物羽翼明艳也就罢了,竟然还有点脑子,冷不丁会蹦出几句“恭喜财”
。
他从来没有把她当人看过。
真正在乎她的,唯有梁景明。
而她伤害了他,伤害了他的父亲。
木然地摁亮手机,思维和动作如行尸走肉般迟缓,万姿还是打开微信。
梁景明的聊天框,一直被归在置顶。头像是她的柴犬老二,她之前逼他换的。小狗乖乖把腿并好蹲坐,歪着脑袋看向镜头,懵懂又礼貌。
本来,她认为这神情很像梁景明。可是现在,连照片都好似在拷问她的良心。
一切纯良天真的事物,都在拷问她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