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轻松,也轻松地简直把她心脏攥在掌中,慢慢挤压揉搓,酿出酸楚血浆。
“我不后悔。”
同样地,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说这个。
然而爸爸只是和她四目相对,他们的眼眸是一模一样的褐黑。
“我知道。”
“我真的下得了手。”
她的声音已经在颤栗了。
“我知道。”
咬紧牙关,猛掐大腿,可当爸爸出声时,万姿终究溃不成军。
树影婆娑,温柔地掩映着石凳。她在阴影中漾出泪意,又逼自己收回。
为什么,人要背负如此深重的爱恨,扭曲又无言,生生捱过这么长时间。
她是,爸爸也是。
“我只是希望你和妈妈都过得好,哪怕不在一起过。”
“你跟妈妈不相爱就算了,好聚好散不行吗,给我点时间消化,我不是接受不了。我是接受不了你出轨,非要偷,非要骗。”
酸楚滋味再度沁出,她难忍得只能深呼吸,再慢慢地吐:“反正,如果现在你想和妈妈离婚,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不想跟她过了也好,想跟换个人过也好……”
“只要妈妈愿意,我没有反对意见。”
这是少女时代的万姿,永远不会说的话。
那时她只想爸爸迷途知返,回归家庭,她宁可他振振有词自己不过“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也不要他用对那个女人的奋不顾身来暗示她,原来她的原生家庭才是错误。
在她自幼生长的小城,社会关系是张细密的网,以供有心人捕风捉影。他们在闲言碎语时,是不会把小孩子当人看的。
于是,她便知道了所有事情。
爸爸还不是爸爸时,他在读小城最好的高中,他交了个人生中第一个女朋友,也就是那个女人。
在最意气风的年纪,他们传纸条,骑单车,备战高考,憧憬共赴一所大学的未来。然而现实展就是这么俗套,那个女人考上了,爸爸却落榜了。
世界就此被割为两半,一对有情人各自一端。
女人留在大学所在的大城市闯荡,爸爸则读了个不怎么样的大专,做了几份不怎么样的工作,最后靠开出租车为生,和女人分道扬镳成了必然。
失意落魄最助长一时冲动,就像借酒其实浇不灭哀愁,在一个酩酊大醉的夜晚,他和一向爱慕他的大排档老板之女上了床。
酒后乱性没有保护措施,怀孕不是意外而是注定。这在小城是件不大不小的丑闻,奉子成婚则是最体面的收场。
给彩礼,收嫁妆,闹洞房,迎接新生命,拼命挣奶粉钱,面对昔日痴恋他如今骂他窝囊的老婆……他就像不知疲倦踩滚轮的仓鼠,甚至没有思考这一切的时间。
等少年回过神来,他已人到中年。
中年危机是有钱人的特权,可以买跑车追年轻女孩。普通人如他,只能坐在自己的破烂出租车里,等客时慢慢点一支烟,漫无边际地呆。
然而,现实展果然就是这么俗套,他等来了她。
世界上有这么多小城,小城里有这么多的士,那个阔别已久的女人,唯独上了他的那辆。
兜兜转转,她依旧孑然单身,而且事业坎坷。显然,大城市不是旧情人,不会抚慰所有心碎者。
而这种抚慰,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家庭与绮梦拉扯,他人生中第一次混淆油门与刹车,煎熬又不舍地,冲向悬崖,一往无前。
直到被女儿现。
“那个女的……有家庭了吗。”
爸爸沉默的时间实在太长,万姿忍不住从中截断。终于有一日,她可以跟他如成人般平等地对谈。
可再怎么开明,谈及他的出轨对象,她依旧心存膈应。避开他的目光,她难得啰嗦且不免局促。
“如果她是单身,你们还互相喜欢,要过就在一起过吧……放我妈自由,这样她也能再找一个她喜欢的……”
“如果她不是单身,我觉得你还是别想了……说明人家已经翻篇了,已经有了新生活……”
“总之你现在和她还有联系吗,有的话——”
“她啊……”
“已经死了。”
被人扼住咽喉般,万姿猝然收声。眼睛真如缺氧似地瞪大,定定锁着爸爸。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