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3岁少年,哭得厉害还会抽噎的年纪,擦眼泪擦得满脸污秽,因为双手都沾满了爸爸的鲜血。
他颤抖如筛糠,还要强装坚定地讲。也不知是安慰濒临死亡的父亲,还是说给自己听——
没事的爸爸,一点点小伤。
“也许有他的安抚,我爸当时不知道自己不行了。还在跟我弟念叨,浅水湾有户人家灯还没装。”
“做建筑工人收入不稳定,我爸没出事前,闲暇时会接点水电工程。有些工程太复杂,他就会叫上我或者我弟当小工。所以我们很小的时候,就会粉刷、装灯、改电路。”
“我爸弥留之际,跟我弟讲,他这次应该要在医院休息很久了、,让我弟去找他的工友一起把客户灯装了。答应人家的事,一定要做到。更何况那是盏很复杂的水晶吊灯,装完了就有五千港币。”
沉默是一枚小小的鹅卵石,横亘在溪流般潺潺的叙述之间。阻止不了水慢慢淌,却骤然添了些许涟漪。
“显然,我爸没法在医院休息了。”
叹了口气,梁景明淡笑起来。眼里的寥落却深了痕迹,直坠在万姿心底——
“‘答应人家的事,一定要做到。’还有交代我弟弟去装那盏灯,去赚那五千块,就是他的临终遗言。”
说不出话来,只能直起身,环抱住梁景明,让他把头埋进怀里。
万姿仿佛心脏被来回撕扯得酸胀,可她只是个回溯时间的过路人,这感觉却比不上五年前,这对兄弟咀嚼的任何一点。
“所以……你没有见到你爸爸的最后一面。”
“我以为……你至少……”
声音在抖,万姿说不下去。
他说弟弟当时是个单薄少年,可他自己未尝不是十3岁。
接受父亲猝然离去,安慰情绪崩溃的弟弟,梁景明自己,又花了多少时间。
其他人经历了多少苦痛,她可以不在乎。但她忍不住去管去看,他藏起来的伤口深度。
哪怕只有一毫米,她都心疼他的痛楚。
“没事的,万姿。”
到头来,反而是他在安慰她:“比起我弟经历的,这算不了什么。”
“自从我爸走后,还有装完那盏灯,我弟的情绪就一直不稳定。”
回忆被勾起,梁景明声音有强自压下的起伏,“之后还经历了一些事情……他有过很不好的念头……”
“反正他一直在跟抑郁做斗争,吃药住院,什么都试过。现在算基本控制住了,但还是睡不着。”
“医生说这主要是情绪因素,要他自己走出来才行。”
万姿无言。
她身心力竭,就像早晨面对梁景行时情景重现。
没办法说什么,更没办法做什么。
悲剧来临,从来都悄无声息。
它就像个瑰丽得令人恐惧的万花筒,四处招揽生意,勾着流转命运,无辜地望进去。
而且每个人只能看一次,每一次都是不同面。
摇一摇,你瞧瞧——
有多绚烂,就有多惨。
夜没有尽头,絮语仍在继续。他们还聊了很久,关于情谊,关于父母,关于经历。
直至梁景明累极半阖上眼,万姿便不再说话。
小声道了晚安,熄灭小壁灯,给他盖好被子,没过多久,室内浮起沉稳的小声呼吸。
可睡不着的人,轮到了她。
头一次,万姿没有缩进梁景明怀里尝试入眠。转了个身,她看向门缝那道微光。
不仔细根本无法察觉,落在她视线里却如此显眼。
仿佛是指甲边缘的一根倒刺,明明一点点大,明明无关痛痒,却让人忍不住想摸。
更忍不住想扯。
弟弟又醒着,坐在客厅看手机。
思忖片刻,万姿开衣柜,褪去真丝吊带睡裙,穿上内衣,还有一套长袖长裤睡衣。
把头松松挽起,在脑后盘了一个法式髻,她知道大部分直男无法欣赏这种型。
虽然万姿老跟梁景明打嘴炮,扬言她会跟他弟如何如何,但回到现实,她还是不想要任何瓜田李下的时刻。 她只想跟梁景行单独聊聊。
“我也有点睡不着。”
于是她走出房间,远没有早上碰见他的惊诧。
甚至神态平静极了,朝微愣的他点头笑笑,双手抱肩,秀眉一挑——
“想一起喝一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