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看到五人骑马而来,为一人是个女子,又穿着太傅的官服,不用猜都知是女主人回来了。赶紧迎上前来拜见。庭芳却问:“国公呢?”
门房恭敬的道:“回郡主的话,奴才看着大门,不知里头情况。请郡主垂询里头的姐姐们,更为明白。”
庭芳点头,把缰绳交给门房,打了赵总兵的亲兵,自往里头去。华夏讲究礼仪,什么等级用什么屋子,自幼生在权贵人家的庭芳不消打问,就寻到了正房。几个小丫头低眉顺眼的站在门口,见了庭芳,纷纷拜见。庭芳点了点头,进到屋内,一股冷清的气息迎面扑来。庭芳歪头问丫头:“可知国公在何处?”
那丫头答道:“似在外书房。”
庭芳又往外走,寻到外书房,却被亲兵拦了门。亲兵乃徐景昌从南昌带来,识得庭芳,极为难的道:“郡主,仪宾不让人进去……”
庭芳垂了垂眼,对亲兵温和一笑,亲兵觉得腿肚子一抖,庭芳却是掉头就走。回到正房中,庭芳在炕上依着窗子呆,这是要跟她分居么?想想令人胆寒的诏狱,庭芳觉得事情有些棘手。若非昭宁帝与徐景昌感情深厚,进了诏狱,便是不死,至少落下终生残疾。徐景昌能囫囵出来,确实该感谢昭宁帝极力维护的。毕竟昭宁帝那怂包靠的不是自己上位,对朝廷的控制力趋近于无。也不知为了徐景昌,付出了多少代价。
差一点点,就与徐景昌天人两隔。庭芳想到此处,脊背窜出了一阵寒意。那时候,她从青楼逃离,徐景昌没有半分犹豫。坦然的面对世人的嘲讽,全力维护她的尊严。相识数载,时时小意,处处温柔。可她却是……
万般借口,也仅仅是借口……是她放弃了徐景昌。
夫妻总不能一直僵着,没有见面没有交流,再好的感情都会淡化,何况徐景昌心中愤懑。招手唤来丫头,叫上了笔墨。
乱世中混口饭吃真心不容易,故闻得南昌高薪聘请匠人,各地自觉手艺不错的都争相涌来。穆大工的团队日益扩大,便分了好些部门。这些都是要问管家婆庭芳讨研经费的,所研究的方向自是要写出来与庭芳看过。庭芳稍微回忆了一下船舶相关的研究,就开始设计相关的数学题。
心里惦记着徐景昌,尽管很累,还是坚持写到了晚上。整理誊抄一份,图文并茂,看着十分顺眼。再次叫来丫头道:“送去外书房与国公看。”
庭芳害的徐景昌先被软禁后下诏狱,定国公府的下人都不知怎么面对女主人。只是夫妻之事,也轮不到下人说话。丫头乖乖的应了声,拿出个托盘,拖着一叠纸送去了外书房。庭芳才叫来剩下的几个丫头,伺候她梳洗。
去送数学题的丫头回来,庭芳问:“国公收了么?”
丫头道:“国公不让人进外书房,奴婢交与了亲兵,看着亲兵送进屋的。”
一套数学题,是庭芳的道歉,亦是讨好。徐景昌收到数学题,现事关船舶,仔细看了一回,夹到了同类的资料中,没有回话。庭芳在屋中等到半夜,不见徐景昌的动静,终是叹口气,独自睡了。
幔帐放下,庭芳半分睡意也无。身体很疲倦,精神却很焦虑。她在脑海中模拟着,如果设身处地,她要怎样才会原谅徐景昌?想了许久,都想不出法子来。似她这般睚眦必报小肚鸡肠之人,不下杀手恐怕都是看在数年情谊的份上了。按说到了这一步,二人再没什么好说。可庭芳不舍得。她爱徐景昌,她不愿放手。因为再没有一个人似徐景昌那般爱她爱的纯粹。原想着哪怕奴颜婢膝,只消引得徐景昌出心中火气,总能慢慢的磨着他回心转意。没想到徐景昌见都不愿见她。
心中酸楚难当,两个月的殚精竭虑,身心俱疲。庭芳疯狂的想念着徐景昌,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徐景昌。自鸣钟敲了三下,庭芳累极而睡,连她自己也没现,几滴泪水顺着眼角滑下,没入了柔软的枕巾,又消失不见。
次日清晨,庭芳醒来时,徐景昌已入宫廷。昭宁帝才登基,只觉得处处受制于人,迫切希望彻底掌管锦衣卫。一封圣旨,徐景昌的职位从江西都指挥使变成了中军都督府的左都督。帝王的安全依托于此,非心腹不得担任。太上皇气的半死,他才调锦衣卫对付了徐景昌,转脸昭宁帝就让徐景昌率领锦衣卫,实在是半点面子都不留。然而昭宁帝才懒的跟他斗法,他的身家性命岂敢交付于旁人?武将里,除了赵总兵和徐景昌,他谁都不敢信!故,要么徐景昌做左都督统管锦衣卫、禁军,留在京中保护他;要么赵总兵留京,徐景昌去大同。这是帝王的死线,朝臣吵了半日,终是不敢过多涉及昭宁帝安危,硬是让有造反嫌疑的徐景昌,掌管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
然而,空降的徐景昌没有威仪。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锦衣卫设立最初,是皇帝的仪仗,次后才被朱元璋搞成了特务机构。燕朝绝大多数制度承袭明朝,又觉得明朝的锦衣卫过了点儿,便成了个半成品。锦衣卫平级的还有禁军与銮仪卫。銮仪卫乃天子颜面,自是要挑长相,便有许多文臣之子也可入内。同在五军都督府系统,岗位内部调动变迁实属寻常,久而久之,府内变的错综复杂、派系林立,非沉浸期间多年,基本抓瞎。徐景昌想彻底控制锦衣卫,道阻且长。自是忙的脚打后脑勺。
庭芳从江西归来,按理该去娘家瞧瞧。庭瑶还在生病,三房的弟妹们也得去看上一眼。可她才答应了徐景昌,只得呆在家里继续写数学题。搁寻常人家,女主人如此不招男主人待见,底下的丫头婆子不定生出多少幺蛾子。但在定国公府,庭芳威名远扬,倒是无人敢怠慢。华灯初上,丫头们乖乖来报:“国公回来了。”
庭芳把整理好的数学题递给丫头,叫她继续送去。而后又是漫长的等待,与失望。
至第四日,徐景昌没有收到庭芳的手稿,而是见到了焦急跑进来传话的亲兵:“郡主好像有些不好,丫头来报,请国公下帖子请太医。”
徐景昌顿了一下,先飞快写了帖子,使人往太医府上送去,才问亲兵:“丫头怎么说?”
亲兵道:“郡主似肠胃不适,吃的晚饭尽数吐了,脸色也不大好看,您要去瞧瞧么?”
徐景昌没说话。亲兵就不敢再多提。
庭芳头痛欲裂的躺在床上,意识有些模糊。一个多月以来,种种烦扰,致使她无法安眠。即便睡着,也时时惊醒。回到京中,又添焦虑,心里还惦记着远在南昌的徐清。饶是身体绝佳,也是熬到了极限。今日的数学题写完,不及誊抄,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勉强吃了饭,更强烈的难受袭来。再之后,就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丫头们吓的尖叫,飞奔跑去找徐景昌。
新出炉的太傅不招陛下待见,然她夫婿却是天子心腹怠慢不得。接到徐景昌的帖子,太医急赶来,隔着幔帐探了回脉,脸色一僵,再探了一回,神色更是有些慌乱。丫头的心砰砰直跳,忙问:“郡主怎么了?”
太医道:“再寻国公,且写帖子与左院判王太医,下官不擅带下科,恐误了郡主病情。”
丫头又急急去找徐景昌,此番请来的是正八品的御医,权贵人家常请的便是他们。院正与院判寻常不到要紧关头都不敢去请。那是正经给皇家看病的。庭芳有个郡主封号,徐景昌不知那太医有心推卸,还是当真情况不好。冷静的写了帖子,往正房内去。
太医还守在正房,徐景昌掀开幔帐,映入眼帘的是庭芳消瘦的面庞。爱了九年的人,一招背叛,痛不欲生。可此刻庭芳的憔悴,又让他心中不忍。从南昌回京仅用七日,个中劳累自不必说。连续四日绞尽脑汁的编写题目,亦不轻松。徐景昌实不想再做夫妻,省的彼此折磨,故才不愿相见。却是没想到身体一贯好的她,竟憔悴至此。
庭芳依旧睡的不安稳,感觉有人靠近,艰难的睁开眼,待看清床边的人,又是一呆:“师兄……”
徐景昌起身,放下幔帐,庭芳眼疾手快的拽住他的衣角:“师兄……”
眼泪蓄满眼眶,沿着脸颊滑下,“别不理我,求你……”
徐景昌道:“师兄想求你之时,你连只言片语都无。”
委屈如排上倒海般袭来,庭芳忍住了眼泪,道:“在你心中,我就始终比不得福王!”
徐景昌道:“陛下不曾有你这般决绝。”
“就因如此,你才不肯撤离京城么?”
庭芳忽生出十二分的倦意,“你既在陛下与我之间,选择了陛下;我亦在天下与你之间选择了天下,确实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徐景昌冷笑:“我有得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