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兵逼近了安十三的小船,捞走了他的尸体。左护法闫辉要的便是这个结果,冯爽被谋杀的当夜便逃走的人,不管什么都能栽到他头上,继而借题挥对看不顺眼的人进行清洗,以保自己上位。活人变数太多,闫辉自家不清白,不定被咬出些什么,还是死人比较好用。至于一同失踪的庭芜,没有人放在心上。比起大业,个把女人算的了什么?没有庭芜更好交代,勾搭上了大王的女人,可不得私奔么?反而更不好栽赃。
大船快的开走,左近的民船才敢出行。一艘路过的民船好奇的从水里打捞起个不明物体,拖上来才看清是个娇俏的姑娘。动荡的年代大不易,船家起了恻隐之心,点起了柴火把姑娘放在旁边,带着货物顺河而下。至于在带着冰碴子的水里泡了不知多久的姑娘是死是活,就看天看命了。
江苏
徐景昌满载八千人的兵船沿着运河一路向北。听闻是徐景昌亲自带人,路过城池十座里降了九座。徐景昌更是明白了庭芳为何从不想着自己坐天下。打着福王的旗号,投降不算投降,至多算站队,还是李家的江山,名节未失忠魂不散,一点负担都没有。即便徐景昌现打着福王的旗号,将来又反悔,那也不关他们的事。他们无辜,只是被逆贼徐景昌骗了而已。
便是有一二想做“纯臣”
的,不待徐景昌逼近,副手就将其干掉了。仗打的太顺,几乎等同于徐景昌把各个靠的住的将领与少量的兵丁分散于江苏各地。各大家族即便有些知道江西土改的,也先默不作声的观望。土地从来就是用于兼并的,谁强悍谁抢最多的土地是规则。此时福王要做大事,反抗者死。待到福王登基,为安抚江南,又是另一套手段了。何必着急呢,不是么?
捷报频传,庭芳在南昌的心情并不算好。万丈高楼平地起,脆弱的地基支撑不起她的宏伟蓝图。徐景昌打的越是顺,代表的是守旧的势力保存的越完整。不是她暴虐,没有不流血的革命。许多时候,不把对方杀到毫无招架之力,后患无穷。北洋政府为何总是孱弱?国民政府为何总是力不从心?无它,打的不够彻底而已。旧派势力与新派的纠葛,老大就只是盟主,而非一言九鼎之人。偏偏想要管好一个国家,需要的恰恰是一言堂,或者说,绝对的权威。金字塔的结构才够稳定,几个山头,早晚崩塌。
颜飞白见了捷报,彻底蔫儿了。他没能策反徐景昌,亦无法说服庭芳。这二人干尽了出格事,却是长着两副赤胆忠心,把那君临天下之事半点不放在心上。一年多的积极谋划成了泡影,想死心又不甘。辗传反侧,纠结不已。
只有陈凤宁是最高兴的,徐景昌的顺利,让他有的是理由高兴。他想做一代权臣,靠着从龙之功,轻而易举就能入阁;他也看得清形式,越顺利庭芳越难冒头。一个郡主,叫着体面罢了。比起眉眼间全是笑意,吃上两口小酒,满世界的炫耀他的外孙女婿如何英勇。庭芳总觉得陈凤宁做作太过,却是又说不上来。心中生出些许防备,更多的无奈。打的这样顺,福王天下归心,她的“价值”
进一步削弱,想要延续政策,靠的唯有陈凤宁。
庭芳从未像此时此刻一般怀念叶阁老。多年前,叶阁老在案头翻阅史籍,眉头紧皱,试图寻出解决兼并之法。庭芳好想同叶阁老说:爷爷,我知道怎样控制兼并,可我现在只能把个半成品上交朝廷。时间太短,老天太苛责,我又将何去何从?
放眼朝廷,能懂庭芳的太少了。不然也不至于争夺海运争到海运差点运转不了。如果叶阁老还活着……不论资历还是手段,都能当之无愧的回到辅的位置上,最大限度的施行政策,提升国力。用几十年的时间去追赶几百年的展,从来艰难无比。日本明治维新看似三十年成就,可国内积累的矛盾之深,若非甲午海战的胜利,照样是覆灭的结局。前路依旧白茫茫的一片,到底航向哪边才是安全?
就在庭芳满心惆怅时,一个瘦削憔悴的身影,登上了南昌的码头。一个月的飘零,惊心动魄。身后跟来的水军道:“南昌大变了模样,你来寻亲,且说说你亲戚叫什么名字?我们往户籍册子里查。若是寻不着,就往纺纱厂里暂住,看你是个伶俐的,不消一日就能学会纺纱。先自己挣口饭吃,再仔细寻访,如何?”
来人正是庭芜,她终于踏上了南昌的土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阵阵的呆。水军见她不答,估摸着是在长江上遇着水匪受了惊,也不生气,再好声好气的把话重复了一遍。
庭芜终于回过神,勉强道:“我想自己找找看,行么?”
水军见她瘦的好似秋风中的落叶,风一吹就能飘走。好心道:“你看我的衣裳!”
说着抬头挺胸,“我们是南昌的水军,不是坏人。郡主说了,当兵吃粮,吃的是谁的粮?都是老百姓一锄头一锄头种的。既吃了百姓的粮食,就得护着百姓的周全。你有事只管寻我们,别怕!我知道外地很有些兵痞,我们南昌却是没有的。”
还指着城墙上的守军道,“那是驻军,衣裳同我们不一样,旁的都一样。你有事寻他们也行。城内还有城管。总之你看着我们这等高大威猛、衣裳整齐,两人成行三人成列的,都是我们的人。万一遇着小偷小摸,喊一嗓子就行了。”
言语之间掩盖不住的骄傲,逗笑了庭芜。她虚弱的脸上露出一丝光彩,轻声道:“真厉害!”
水军大笑:“那当然!你要进城么?”
庭芜想了想,点点头,却坚持道:“我知道她在哪里,我自己去找。”
水军一路把她送进城门,才道:“记住了啊,有事找排着队走的!一准没错!实在认不得,就自己去寻纺纱厂,那里专管收留女眷的,都是女人孩子,不用怕。”
说毕挥手告别,利落的走了。
庭芜拖着沉重的步伐走着,双腿犹如灌了铅。又烧了,海河落水后,风寒一直没好。不认识的船家把她送上信得过的海船,海船又在松江把她送上相熟的内河船。庭芜觉得自己很倒霉,又很幸运。扶着墙慢慢的走着,南昌井然有序的模样印入眼帘,没有原先京城的人多,可是很有朝气。没走两步,看到了一样熟悉的物事。
红绿灯!是她四姐姐的红绿灯!庭芜快步走到灯下,守灯的人瞥了一眼狼狈的她,没有说话。外地人没见过此物,看热闹的太多,守灯人已经懒的炫耀了。庭芜扶着红绿灯的石台,呆呆的看着。心里默默的数,三十下了,该变绿灯了吧?随即又看到了一个玻璃制的沙漏,沙子流尽那一瞬间,守灯人拉了拉绳子,圆形的架子转了个圈儿,东西走向的马车尽数停下,南北走向的马车轰隆隆的向前,一辆接着一辆,没有尽头。
好壮观!庭芜欣喜的看着满载货物的马车来往,真的不会堵车!看了足足两刻钟,庭芜心满意足的走了。一路上,她看到了一模一样整齐的房屋,屋檐下有奇怪的竹子。直到走到一户人家,见女主人拔开塞子给玻璃鱼缸换水,才知道那是水渠。庭芜蹲在地上看那鱼缸,女主人冲她笑笑:“外地来的吧?”
庭芜听不懂南昌话,也跟着傻笑。一阵钟声敲响,庭芜没来由的一慌,喃喃道:“宵禁了么?”
女主人却是听得懂官话,换成不标准的官话道:“南昌城内没有宵禁,敲钟是要关城门了。城内还是一样的。等下有人点路灯。路灯的罩子都是玻璃,有些有颜色的,点上了可漂亮了!”
庭芜又是一阵笑,这样的鬼主意,还真是庭芳的风格。她的呼吸沉重,女主人问道:“你病了?你打哪来的?没地方去的话就去房夫人的药堂,或是不拘哪个厂子,都会收留你的。来逃难的女眷很多,郡主规定,凡是女眷,凭哪个厂子都有义务收留。”
庭芜好奇的问:“为什么?”
女主人叹息一声:“江西大水,不知死了多少女人。”
庭芜问:“女人不会凫水的缘故么?”
她因会凫水而逃得一命,越佩服庭芳的远见。多年前在家学凫水,她们几个姐妹都很是不愿。周姨娘还讲了好些年的啰嗦,哪知道关键时刻,多一门本事,便直直多了份生机。
女主人笑了:“你这孩子真傻,以往没遭过罪吧?灾年哪有女人的活路?大水才淹死十个,倒有一百个或被卖了或被吃了。南昌城里还好,郡主来的早,旁的地界儿一村村的光棍。可不是见着个女人就要救?你是女的吧?还是长的好的男孩儿?”
活卖或吃四个字好似尖刀扎进庭芜心里,良久,庭芜终是笑笑没再说话。反而自嘲:她现在的模样,还能看出长的好,可真够天生丽质的。
不一会儿,果然有人挑着灯,沿着马路一盏盏点上。庭芜不自觉的跟着那灯一步一步的走。忽然,她见到了两座特别华丽的叠了五层的大灯,色彩斑斓、美不胜收。再抬头看,写着“都指挥使司”
五个大字的牌匾印入眼帘。庭芜不由的后退了一步,左右看看,躲入了块装饰的石头后面。
她的心砰砰的跳,她可以见到庭芳了,可是她不敢。全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见了庭芳,她要怎么交代她亲手杀了庭苗,她要怎么解释周姨娘害死了小八?她害怕看到庭芳鄙夷的眼神,她怕在她身上浇筑了无数心血的四姐姐失望。
我是如此一个龌龊的小人,为了私利手刃堂姐,为了私利坑害安十三。人命是如此沉重,压的她喘不过气来。以至于她与庭芳,咫尺之遥,却是不敢见、不能见!
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庭芜只觉得身上又冷又热,难受的蜷缩成了一团。
四姐姐,小七想你了。
不知过了多久,庭芜从昏迷中醒来,现自己还是蜷缩在石头后面。手脚恢复了些许力气,很奇异的,她淋了雨又没吃东西,怎么会比先前感觉更舒服了呢?爬出石头,都指挥使衙门口,竟摆了好多摊贩,不过整整齐齐的,并不影响行人出行。庭芜回想起在南昌见到的种种,秩序摆在第一位啊。
路上的人很多,来往的行人中,难免有人看她几眼。南昌是很少有乞丐的,完善的收容制度和强制工作制度双管齐下,有些才记事的孩子好奇的看着庭芜,很快就被他们的父母拽开。
周边的人低低说话:“看,叫花子,要报官吗?”
“稍等一下吧,没准外地来逃难的,过会子自己就走了。”
“也是,要是待会儿不走,见了城管就告诉一声。郡主家门口,有这么个东西多不好看。”
庭芜听不懂南昌话,却敏锐的感觉到了他们在说自己。但庭芜毫不在意,她盯着大门口,幻想着能见到庭芳。自己的样子,庭芳应该认不出来,但她可以看一眼。若庭芳能同信上写的那般好,她死而无憾。
随即又觉得自己天真,幼时出门上香,阁老门第,外人且不能随意在门口看见她,何况已封郡主。可远远的看着一个人影,与往日大不同的模样,但那走路的神态不是庭芳是哪个?身边带着几个人,大摇大摆的出来,每一步踩的都是自信飞扬。
庭芜忽然就生出近乡情怯之感,在呆在原地与躲回石头后面犹豫不决,就在庭芳即将走过的那一刻,她终是忍不住伸手抓住了她的裙角。君子墨的枪立刻抵在了庭芜的额头,先前就看到一个乞丐蹲在路边,众人并没在意,没想到她竟能如此眼疾手快,吓的君子墨一身冷汗,这要是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