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景尧捻着胡须环顾一周,不住点头,全然不在意面前这小子对自己无礼这一茬。
听他这么一说陈遥可算明白了,原来红儿那丫头一回府上,便将所见所闻告知了自家小姐,不过虽说唐朝对读书人也很尊崇,但陈遥确实没想到,这事居然能将鱼家老爷这种品级的大官都给惊动了。
“大人谬赞了,草民不过是贪杯误事,随手涂鸦罢了,都是些残诗次曲,不足为人道也。”
这话不知被墙上那些诗词作者本人知道会怎么想,陈遥暂时……也只能对不住这些老哥了。
“嗐,小友谦虚了。”
鱼景尧对陈遥这番说辞似乎甚为满意,闻言再度摆摆手打断了他,而后也不理会身后众家将,径直朝其中一面墙壁走去,摆出一副对诗词歌赋极为赏识的模样,开始负手仔细查阅。
当看到“世间难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这一句的时候,鱼景尧的眼皮不着痕迹地跳了跳,看来那薛崇瑞所言果然非虚,若非身怀佛门神通觉悟,单凭此子当下年龄悟性,绝难作出此等人间绝句。
鱼景尧装模作样到处品鉴,鱼凡信和鱼寒酥自然也没闲着,他们可不用像随行家将那般需要站桩。
鱼凡信心中不忿,但碍于父亲威严,当下只得憋着一肚子气也看起了周围墙壁上的诗作。
若不讲诗韵格律,给他三面墙,鱼凡信自信也可一夜满壁,题得再多又如何?滥竽充数罢了,有何了不起?
然而看了半晌,却着实是越看越来气,特别当看到“诗万,酒千觞,几曾着眼看候王”
这一句的时候,鱼凡信简直肺都要被气炸,当即在心中不住大骂陈遥这田舍奴。
与自家兄长不同,鱼寒酥进院之前便已是满面潮红,也不知是不是吃错了东西,英姿飒爽的巾帼气概荡然无存,当下更宛若大家闺秀那般乖巧懂事,殊有礼数。
见父亲挪步,她偷偷瞟了陈遥一眼,而后也自己找了面墙壁细细品鉴起来。
鱼寒酥看得很慢,也很仔细,逐字逐句细品,直到指尖划到“三十六峰长剑在,星斗气,郁峥嵘”
这一句的时候,鱼寒酥只觉浑身一震,内心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随即便愣在当场。
见这鱼家三口分站各处,盯着墙壁上的诗作神情各异,陈遥只觉心下忐忑,这些东西全是自己在酒醉之际凭记忆和本能誊抄写就,但说实话自打清醒过来他全然没去检查过自己究竟都写了些什么——
诗词歌赋的水准那肯定没得说,都是名篇佳作,但怕就怕里面会不会掺夹着什么反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大、大人……”
一念及此,陈遥只觉一阵头大,是自己疏忽了。
历朝历代这种事层出不穷,犯禁者其实比窦娥他娘还冤,看看名满盛唐的诗鬼李贺便知其中利害,而且李贺还只是因父亲名讳犯嫌名,一生便迁调无望,功名无成,哀愤孤激之思日深,最终忧郁病笃,一代英才至此陨落。
况且李贺还是宗室王孙,更有韩愈这类大能挚友,自己毫无出身不说,若是敢在墙壁之上公然留笔作反,那死都不知道怎么死,这让陈遥如何能不心惊?
“小友果然胸中万点墨,才情冠古今啊!真乃奇人也!”
当务之急还是得打断这鱼家几口继续钻研墙壁,陈遥开口本想转移视线,不想话音未落,鱼景尧已是负手自墙壁前踱回,重新站于庭院之中,他眯起眼打量了陈遥片刻,方爽朗一笑,道。
“陈小友,本官曾听酥儿无意说起,你祖籍关中,乃是随万众难民流落此地,然否?”
“然。”
陈遥闻言连忙拱手,点头应是,只要不讨论这几百诗词,说啥都可以。
“嗯……”
鱼景尧点点头,兀自在庭院内来回踱了几步,半晌却是突然说道,“小友觉得……本官这濮州城,如何?”
濮州城如何?再不过半载就要被王仙芝摧枯拉朽一般推为平地了,能如何?当如何?该如何?问这个作甚?
不过这些事到底无法言说,闻听长者问,陈遥恭恭敬敬地表示:“濮州乃当朝重地,架通南北,地势险要,人烟稠密,商贾如云。城府大道通天地,香车穿流如急水,宝马健胜似蛟龙,民众往来浩星海。当下又值暮春时节,百里丽人天气,万里花簇香涎,当属人间仙境也。”
这话可不是陈遥说的,而是前世在某些书上看来的,而且形容的还是西京,和这濮州城没半毛钱关系,权当借花献佛了。
这一通华丽辞藻说得鱼景尧通体舒畅,他闻言也禁不住抚掌大笑道。
“好!好!好一个‘城府大道通天地,香车穿流如急水,宝马健胜似蛟龙,往来民众浩星海’,陈小友果然才气昭昭,不负盛名!”
“大人谬赞了。”
简单交流几句,看得出鱼景尧对陈遥颇有好感,稍作停顿,他便冲还呆愣墙边的令爱招手道。
“酥儿。”
鱼寒酥这会子还傻愣在墙壁边,盯着那句“三十六峰长剑在”
愣愣出神,听闻父亲喊话,这才回过神来,转头之际目光正好与陈遥相触,一瞬间这鱼家大小姐面皮愈红润,没等陈遥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鱼寒酥便已是垂低眉慢慢挪了过来。
“父亲……”
“酥儿啊,如你所见,为父贵为这一州刺史,治下出了如此大才,当如何处置?”
鱼寒酥的模样鱼景尧自是看在眼里,正因如此,鱼景尧才愈心生慰藉,如此看来,都不必自己刻意调和,婚配一事不日当水到渠成。
不过到底出身不同,贸贸然便将鱼府千金许配给一名不见经传的落魄小子自是不成,为今之计,便是要将此子的身位抬高,如此,万事皆毕。
“妾身不知……全凭父亲做主……”
这鱼寒酥平日里弯弓射箭、斗鹰走马,英气勃全然不输男儿,此时却是扭扭捏捏起来,她这模样甚得鱼景尧心意,倒是惹得一旁鱼凡信勃然大怒,这公子哥终是安耐不住,愤然上前拱手怒道。
“阿爷!此子来历不明,前几日还曾为果腹奔走城间,这几日便能挥毫题诗百余?岂有此理!若是些不入流的歪诗还则罢了,阿爷你看,竟是上乘,句句精品,实在可疑!即便是当今儒圣吕公在此,也绝然不过如此!此间必定有诈!依信儿所见,当立刻将此人收押入狱,仔细审查!说不得前几日城北那宗命案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这倒霉催的。
鱼凡信这小子话音未落,陈遥便蹙起了眉头,自始至终,他其实并没怎么把这鱼家大少放在眼里,这就是个弟弟,而且也犯不上和一孩子计较些什么,但架不住这小子脑瓜子还算活络,三言两语便把自己的老底给揭了个底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