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天见这位少林住持神色照人,声如洪钟,迈步而下,手持九金禅杖,方面大耳,气势迫人,想必是少林住持传灯大师,再看那十八位罗汉棍阵的武僧便相形见拙,虽不至于形销骨立,可也瘦削的可怜。袁承天又想到一路南来但见有沿路乞食的哀哀可怜者,似乎无人怜悯,愈到河南境内,少室之麓,反而见多,不见施粥行善的义人,只见朱门豪绅惯养家奴,驾鹰猎狗去秋猎,践踏良田,乡下农人不敢声张,只有逆来顺受;这也是没有的办法。今日到了闻名于世的少林寺,心想:少林向为武林泰斗,武学胜地,向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从来以名门正派自居,嫉恶如仇的角色,只是今日见到附近犹有村民面有菜色,似乎度日维艰,实在让人不明所以,曾记得师父赵相承在世时说起少林历代掌门功德赞不绝口,施粥放舍,仁义为天下所知,那似乎是百多年前的事,而今实在情形却又不知。
那为武僧上前合什施礼道:“位持,我看他们身有邪气,神情非中土所有,而且武功招式大有邪门外道,所以……”
这位住持非是别人,却正是少林寺住持传灯大师——是为第三十三代少林寺掌门。他说道:“无嗔,你们错怪了这两位施主,他们不是魔教中人,武功虽非中土,都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你们之间一定生了误会;以我之见,见这位少侠所使武功似昆仑一派。”
他定了定,又道:“这位少侠,老衲可说的对。”
袁承天见他目光闪动之间,便识破自己武功家法,不由心生敬意,说道:“住持所言不差,我们虽从西域而来,却非奸人,实乃有所求?”
传灯大师目光一闪,不置可否道:“是么?但教老衲力所能及,便自援手,武林一脉,何分彼此。”
他虽说的客气,却也留着后路,并未完全打保票。袁承天焉有听不出话外之音。
传灯大师道:“寺外之地,焉是待客之道,请殿中相见。”
那位叫做无嗔的武僧虽心中不服,可是住持话也只有隐忍,在前引导,穿院过房到了大雄宝殿,但见大殿供奉着地藏王菩萨,但见他含悲又怒看着世间,含悲者悲其世人多灾多难;又怒者怒其行恶之人不得报应,往往寿终正寝,以至于洪福齐天,不可说是大义不彰,可惜他身无怒目金刚,否则杀尽恶人头,所谓杀恶人者既为行善事。
袁承天将此行说明。传灯大师远观赵碧儿之气色,又以长线把脉,轻轻叹口气道:“赵姑娘是中了西藏密宗的‘消魂噬魄掌’此掌非施者自救,至于旁人似乎无可救药。”
袁承天道:“在下听闻少林一派有《无相密要》可解此毒。”
传灯大师道:“非是老衲不肯援手,只因一个月前魔教长老茅元名前来少林夜盗这《无相密要》密笈,被寺中监寺觉,便传警罗汉堂、执法堂、藏经堂、无相堂、僧众执事僧前去藏经阁,正恰撞个正着,只是这魔教长老功夫甚是了得,他们竟而一一败下阵来,老衲闻讯亦是赶到与其交手,竟也打个平平。”
袁承天道:“江湖中几时起了魔教?”
传灯大师道:“也只是新近几年,势力崛起东北,他们名号为玄天教,总舵在延州,但是也有人说在南方荆湘之地,总是飘忽无定,行事诡秘,人人身上刺青——是为狼头啸月,而且总是杀人无算,古人尚言盗亦有道,而他们却一己行事,教唆民众加入教中与朝廷为敌,而且他们大领叫做茅元化,为人作风总是狠毒无比,所以道上朋友都敬而远之,可是他们却野心勃勃,似乎要与当今一争之长短!”
袁承天一路南来也似有耳闻,只是觉得荒诞不经,因为听乡民所言他们人人身罩黑衣,黑巾裹面不露真容,而且三三两两,行踪诡秘,世人不知其踪,只是他们人人武功高,时有杀人越货,而且还在坊间秘密结社,导人入教,且要表誓言,一入玄天教,终身侍教主如父,事事恭听如仪,不得违抗教主命令,从民间抢来奇珍异宝先上交教主,余者无缘分享,只是教中的教众从来神神秘秘,都不知各人尊容,尤其是这位教主更是行事隐密,教众难见尊容,只时听教主训话仿佛细声柔语,如二八女子状,教众虽心中生疑,却也不敢抬头正视这位玄天教主,因为已有先例,先前有教中年轻弟子偷偷窥视,但觉教主虽面罩黑纱,然而隐隐可见容貌仿佛二八女子,不似男子气慨,当下神游物外,不料当场被教主觉,双手一扬几枚穿心银针刺中咽喉,一命唔呼,自此而后教中再无有人敢窥教主容颜。当然这些只是道听途说,似乎做不得真,可是在袁承天看来,空穴来风,必有所因,所以心中便暗暗记下了。
传灯大师话锋一转,又道:“当事之时那魔教长老茅元名正自翻看这《无相密要》最后一章,而此时各堂座长老均已赶至,两下话不投机便交手,可恨这茅元名一怒之下竟将这经书双掌一错碾为齑粉,可叹少林镇寺之宝于倾刻之间化为乌有,甚为可恨,袁施主只怕老衲爱莫能助,因为经书内容天下也只有这魔教长老茅元名知晓,天下再无人知,要救赵姑娘身家性命看来只有此人了,可惜那一役之后被他走脱,也时老衲一时慈悲,放走了,唉……”
袁承天见他说话之间神色变了几变,只觉所言不尽不实,似乎让人不可信,心想:大抵是人家武功非凡,你们少林寺不是人家对手,只有任其自便也未可知;只是他心中这样想,却不能说出口,否则于他少林寺颜面不好看,大家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也就是了,何必至于尴尬境地?
袁承天见是无望,不觉神情萧索,说不出的沮丧。赵碧儿见袁师弟悲苦的模样,心想:原来他还一样喜欢我,关心我,和先前并没有改变,难道以前是我错会了他意?她见他犹自难过,便悄声道:“袁师弟,你不要为我担忧,人生于世谁人不死?晚死早死原无多大差别,只要平生问心无愧也就是了,又何必计较于身后之事?”
袁承天见赵碧儿求肯的神情,心中更加酸楚,想起自己和师姐在昆仑派习武的情形,相亲相爱,只是乎情,止于礼,不乱于形色,循规蹈矩,心中藏着一片天真烂漫,可是时光易过,而今昆仑派江河日下,日趋势微,不见往日风光,可叹师父一去,昆仑派事务在掌门师兄傅传书掌控之下,失之蹈矩,以至祸事纷至沓来,难以应接,自己虽已出昆仑派,可是师门情义难抿,还要助昆仑派不至于泯然于尘世,还要大师兄重新振作,从头再来何惧风雨!
传灯大师见他们二人相对无语,神伤悲苦,不觉心中一动,大慈悲,双掌合什,说道:“阿弥陀佛,人生于世,悲苦良多,人有生死,物我两忘;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
他眼见袁承天和赵碧儿听他言语怔怔然不明所以,又道:“世之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取蕴苦,此之八苦谁能逃离?袁施主老衲虽无《无相密要》经书中的要旨,但是略通门径,不防略尽绵薄之力,以尽地主之谊,暂为赵姑娘延续生命,这也是我佛慈悲,度化为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袁承天见状也知不能强人所能,既然传灯大师肯出手相助,也是了胜于无,看来他们只有北行再去延州,寻那玄天教总舵,迫那魔教长老茅元名将《无相密要》上的内容默写出来,自己研习好为赵碧儿疗伤去毒。
又过一日,赵碧儿神情比之先前大好。传灯大师见了心中也是欢喜,笑道:“吉人自有天相,赵姑娘气色胜于往昔。”
袁承天见赵碧儿确实比来之前好了许些,心下也是喜悦,便有意离开少林前去魔教总舵。
赵碧儿忽然问道:“传灯大师,我昔日听我爹爹说起过少林寺有一方‘达摩影石’里面有达摩祖师的身影,不知可有?”
传灯大师道:“确如赵姑娘所言,这方石块现在依旧在,本在顶峰的山洞之中,后来奉皇上旨意搬离至后殿,此石高三尺,宽尺许,最为神奇者,愈远愈真,仿佛有人坐禅其中——其实当年达摩祖师一苇渡江而来中土,至少室山但见森木森森,有龙象之气象,觉得是为修行之地,便在嵩山顶峰山洞十年面壁,终究功成,终为一派祖师。”
他又看了一下袁承天心想:你昆仑派祖师武功人品未必便如我达摩祖师,他又道:“我朝圣祖仁皇帝君临少室山,见这武学圣地实为少见,又知当年少林十八棍僧助唐王的故事,更为感慨,兴之所至,书毫而下四字‘宝树芳林’一匾悬于大殿门楣,以示旌表其意,可说天朝隆恩。”
袁承天见他神态智得意满,仿佛于少林是莫大的荣耀,全然忘了现在是别人的天下,全然忘了该有的担当,真真是不知他乡是故乡?他心中只有长长叹口气,心想:也许百多年间早已消磨了汉人太多的血性之气,反而多了逆来顺受,卑恭曲膝之辈,这也是古往今来难以幸免之事。
达摩影石光滑可人,已被前来寺中随喜的人用手摩得光滑如镜,那石之上确有人影,中有一僧,于中侧坐,须眉毕现,衣衫淡墨,于近反不清晰,离远反而愈加清楚,这也是当年达摩坐禅,精诚所至,神情影像皆入石中,可见人之心神合一可以乎于造化之外,不为不神奇。袁承天见了也是叹为观止,心想:人的定力竟然可以达到如此境地,也是世间罕见,也难怪少林人材济济,盛名之下,果然无虚!
又到午间用过饭菜,觉得再留此间亦是无用,便起手告别,今次又自北行,心中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感慨,眼见万里山河如昨,今朝又如梦幻,不知今夕何夕!赵碧儿倒不急着北行,因为过了登封,取道开封,便心中怎么忽然想起冲天大将军的赋菊花: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时何等气魄英雄,他屡屡应试不第,皆因当时唐朝门阀士族垄断低层读书人上进的机会,他们永远不会挤身公侯的位置,只有听天由命,逆来顺受做一个平常百姓;可是这位冲天大将军岂是甘心受命,于是揭竿而起,后来兵至长安,在含元殿称帝,国号“大齐”
,后为唐军所围困,又被李克用军队击败,败退泰山虎狼谷,见一时回天无术,便自自刎身亡,可惜一代大英雄就此消亡,可不让人真当痛哭三百天,难道一说自古英雄都命短消亡,徒让后人扼腕长叹,天之不佑英雄岂奈何?
赵碧儿身进大梁门,只见天气虽凉,但街市依旧兴隆,只见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忽见一家酒肆一面酒招,似乎店门前还有块长匾,上面写有一唐诗,正是摩诘居士所写的一诗,却道是:七雄雄雌犹未分,攻城杀将何纷纷。秦兵益围邯郸急,魏王不救平原君。公子为嬴停驷马,执辔愈恭意愈下。亥为屠肆鼓刀人,嬴乃夷门抱关者。非但慷慨献良谋,意气兼将身命酬。向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千年以降,而今读来依旧侠骨丹心,让人心往侠客之行为!袁承天于这典故自然明白,便耐着性子为赵碧儿讲这故事。赵碧儿直呼好男儿。袁承天走的也累,便二个人登上这座酒楼,临窗而下是下面贩夫走卒,亦有斗鸡走狗之辈,觉得人生如果如此平平淡淡一声也好,可是自己却不能够,还有使命所在,不得不努力前行,有时他也会感到茫茫无助,仿佛一身飘篷江海漫嗟叹,亦如那天地之间一沙鸥,只有自己孤勇者,仿佛没有退缩的理由,所以他还要勇敢前行,既使将来虎兕大梦归,便如那先祖袁督师一般,要留青白在人间,又何惧生死!
这日又过开封城北,渡般过黄河便到封丘境内,只见大堤之上已是绿草变衰,堤北堤南人家已黄昏暮迟,再看黄河之中还有摇橹摆渡人,在风波起伏间讨生涯,有时往往会船毁人亡,葬身茫茫河水之中,那也只有听天由命,亦不是人所能掌控。
他们又拜谒了陈桥驿的系马槐,这是当年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的故址,而今只见那株槐树已近凋零,不见有丝毫生机,却也不死,顽强生长,要看天地四时变化,仿佛一位哀哀老者,看着历史变迁,总会不经意间长叹,历史长河中总有英雄落幕时,总会让人不由得伤感连连,涕泗横流,伤感时光易过,岁月不回头。袁承天从这大殿出来,回头再见那位看守这碑亭的老者,只见他昏花的眼睛中总含有悲苦,是为自己命运悲苦,亦或为别人不得而知。他在寒风中期待什么?又渴求什么?似乎到了这年纪亦是无欲无求,将世上之事看得也开了,觉得行将就木,时日无多,又何必斤斤计较甚么?唯愿在这余生中看日出夕落,平安喜乐也就是了。
赵碧儿身体渐好,加之袁承天为她以内功心法疗伤,所以弃车不用,改为乘马,二人并辔而行,不急不缓,只为看这山河风景,不由得心中畅快,袁承天不觉道:“我梦江山到眼前,槛外长河自横流。心中有苦说不得,眼前如花人又在。我帝轩辕去往事,逐鹿天下谁可知?掌中长剑啸天地,一梦乾坤到何年?”
赵碧儿听他吟诗,嘻嘻笑道:“袁师弟你几时也学会作诗了,而且不逊于古人?”
袁承天道:“我那有那本事,只是兴之所至,说说而已,在古人面前那可是班门弄斧,不值一提。”
赵碧儿见他总欢喜也多,愁苦良多,仿佛他一生不得开心颜,也许他的少年际遇便是悲苦,所似行事作风往往与人不同,似乎比同龄人多些悲天悯人,总是心中藏着不为人知的往事——有苦也不说,只因悲苦自己抗,谁教自己命运如此?谁教自己是为天煞孤星,一生不得脱离这魔咒?
赵碧儿控辔缓行,任冷风吹痛面颊,心中亦有苦痛——自从这位袁师弟结识清心格格以来便情有所钟,对自己若有若离,仿佛心不在焉,岂难道自己使他不开心,可是自己哪点做错了?想想也没有,可是袁师弟为什么心心念念忘不了她?——其实她不明白喜欢一个人真的不需要理由,有时从第一眼便注定这一生非她不可,似乎冥冥之中已有安排,已非人力所为!
这日遥见山势起伏不断,仿佛绵绵不绝,已到延州地界。他们此次由北而南,又自由南折北一路行来,不逾万里之遥,可是赵碧儿却不觉得苦,反而心中喜乐,因为一路有袁师弟护佑左右,有时两个人壮志说天阔,有时谈笑解颐,觉得有袁师弟陪伴一生何求,只愿自己这病症永远不好,永远地要袁师弟陪伴下去,幸何如之。袁承天见碧儿似乎不为病痛所苦,反而笑颜如花,一时不明所以——心想:这症候虽一时不得便死,但是也是痛楚万端,非常人所能忍痛,看碧儿依旧天真烂漫,大抵是怕自己担忧,所以强作欢颜?可是看情形实在不像,她是实实在在出自内心,不是强颜欢笑!原来碧儿还是那样,可是自己的心境已然改变,已不是从前的心思,一时忧愁从生,竟而不能断绝,仿佛忧愁从此而生!
正控辔而行,只见前面有条小河,河畔犹有青青小草,它们生命不息,年年岁岁不死,有坚强的毅志,正所谓:烈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何其坚强。这一路北来,马儿时饥时饱,今日已到这延州,也不必急在一时,好好让马儿吃个饱,才好上路。
两个便拣了块青石坐下,只见日暮西山,霞光万道,加上青山白水竟有些气象万千的味道。碧儿见袁承天坐看苍穹,仿佛心中想着心事,便偎依在他肩臂,轻轻道:“阿天,如果有一日我去了,你会不会时常也会想念我?”
袁承天神色一正道:“碧儿你胡说什么?便是我性命不要,也要护你周全,否则对不起师父待我之恩!”
碧儿听话不对,嗔道:“难道你护佑我只是报恩于我爹爹,那么我宁可死不也你护我周全,——你,心底里从来没有我,我竟不如一粒尘沙?”
她言罢泣不成声,觉得这些的委屈可以一齐作。袁承天见这不是,慌得手足无措,一时不知所以然,欲推还拒,似乎无可用力处,索性垂下手,让碧儿哭个痛快!
忽然河水中正有竹筏划动,只见一位妙龄少年,似乎年未及笄,面目已长得十分好看,手如竹笋,皮肤吹弹可破,正自左右手划桨,竹筏在河面前行,竹筏上尤有鸬鹚,旁边还有盛鱼的竹篓,看情形是乡下打渔生涯的女孩子,只是文静中透着古怪,至于那点不对又说不上,只是莫名的疑虑。
堪堪竹筏行到岸边,女孩刚欲上岸,忽然斜刺里山石之后冲出许多手持刀枪的清兵,为一人声音洪亮,大声道:“你往那里去?”
他挥手让一众清兵持械挥舞而上,大喊着杀过去。那女孩子倒不惊惶,反而泰然自若,施施然走来,并无慌张的样子。袁承天远远见了大出意外,心想:乡下女孩子有这见识实属难能!换作一般乡下女孩子早已骇得魂不守舍,不知所以,可是她却淡然处之,眼见众官兵围拢其间,只是淡淡一笑,并起兰花指,尖细柔和地说道:“尔等这样兴师动众只为问罪于我不成?似乎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