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阿史德契骨在获知了大唐近来的战绩后,飞快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不能坐以待毙,而是要到长安去,请求觐见当今天子!
权力罕见地从突厥王族的手中落到了后族这里,他便绝不愿意让其从自己的手中丢掉。
大唐近年来东征西讨的战绩若能变成他的倚仗,那么他的这些同族对他的质疑,还有他们想要将阿史那氏给迎接回来的愿景,就都能被打压下去。
眼见大唐近年来新修的宫殿是此等辉煌模样后,他更觉得自己来得太对了。
只是当这位阔面碧眼的东突厥首领低头走入含元殿内,朝着李唐天子行礼后,抬头所见的场面却让他又愣住了片刻。
在这大唐朝会正殿中,除了位居上首的大唐天子之外,在幕帘之后竟然还有一人,于这出会见中宣告着同为此地主人的身份!
他也恍惚想起,昨日在同文寺接到礼官款待的时候,对方确实曾经告诉过他,如今的大唐朝堂之上,是皇后与皇帝同称陛下二圣临朝,让他千万不要因此而有什么异样的表现。
但怎么说呢,他答应得痛快,甚至想到了他年幼之时经历的义成公主之事,在真见到这个场面的时候,还是有片刻没回过神来。①
“天子在前,阿史德氏可将奏书所言再行陈说。”
阿史德契骨连忙收回了诸多胡思乱想,伏地应道:“臣以云中都护府突厥部首领,乞请大唐垂怜,效法突厥旧俗,立一可汗。”
“昔年太宗皇帝为诸蕃君长所请,也为我突厥之天可汗,如今云中突厥部只为突厥小支,不敢请陛下为可汗,唯愿得一大唐亲王遥领可汗一职,以示我等遵从大唐统辖。”
李治望着下方叩首的突厥首领,眼中闪过了一缕喜色。
早在十多天前他就接到了阿史德契骨送来的书信,看到了这份请愿。
但看到这封奏表,与亲自听到这一支突厥首领说出这话,还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他将阿史那弥射敕封为兴昔亡可汗,将阿史那步真敕封为继往绝可汗,便是意味着,他希望突厥的可汗之名自此终结,现在阿史那弥射因大唐的救命之恩愈发明确了效忠之意,这一路东突厥首领则是干脆请求将可汗的位置交由大唐宗亲来做,又怎能不算是他的愿望达成。
正值麟德之初,西面战功所带来的庆贺还未从长安消退下去,李治想要在今年封禅的决定也正在酝酿之中,阿史德契骨的这番话,便与锦上添花无异,怎能不让李治对他备觉欣赏。
既是识时务之人,他又怎能不顺从对方的意思来办。
阿史德契骨忐忑地结束了自己的那番话,唯恐自己方才稍有失态的表现会引来这位李唐天子的不满,就听到对方开口便道:“敕封李唐子弟为可汗便不必了。”
“……!”
阿史德契骨的冷汗都要从后背流下来了。
糟了。他自觉自己说出的话已足够体面,怎么还是得罪了天。朝上国吗?
然而李治的下一句话接踵而来,又让他的惶恐变成了喜悦。
“今之可汗,古之单于,既然阿史德氏有此投诚之心,不若便将云中都护府更名单于都护府,由我子周王旭轮遥领单于大都护之位,不知阿史德氏以为如何?”
这话一出,阿史德契骨的心情顿时从谷底升到了天上,他也连忙欣喜若狂地答道:“谨遵陛下旨意。”
大唐的天子没有用宗室子弟,或者是如最早一任瀚海都护那般,用得力的大臣来充当上官,对于急于从大唐那里获得支持的契骨来说已经足够了!
更何况,在李治的话中都说了,他指派遥领大都护位置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儿子。
只不过,在自蓬莱宫中走出之后,他又忍不住朝着侄子问道:“说起来,那位李唐陛下的面貌还看起来如此年轻,他的儿子如今几岁了?”
他打听过,李治的子女之中最有本事的是那位安定公主,至于其他的儿子,除了因谋反罪名被诛杀的废太子李忠,和太子李弘之外,其余人等的名字,指望一个汉话说得不怎么样的突厥人记住,那也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所以他还真不知道李旭轮是谁。
阿史德元珍沉默了一瞬,答道:“是那位大唐陛下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只有七岁。”
“……七,七岁?”
契骨险些直接惊呼出声。所幸他还记得自己此前险些出现的殿前失仪,也还记得自己现在还站在这长安帝都之内,不是在自己的草原上,将这个声音快速压了下来,只让自己和侄子听到。
阿史德元珍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再多言语。但契骨实在不难从他的表现之中听出他的想法。
这个单于大都护的委任听起来当真有些儿戏。
虽说他能自这出委任中看到大唐对他这出投诚的认可,也用改云中都护府为单于都护府的举动,响应了他那个希望由大唐亲王担任可汗的请托,但他怕,光靠着一个七岁的大唐皇子,根本不足以震慑住那些追忆阿史那氏辉煌的同族!
“叔父还是先别担心了。”
见契骨停在原地不动,元珍还是出声安慰道,“既然是遥领,又是一位如此年幼的亲王,应当不会到云中……单于都护府来,突厥各部对于中原情况更是知之甚少,不一定知道他的身份。倘若那些人还有旧事重提的想法,我们也还有两条出路。”
“你说来听听。”
契骨的表情和缓了几分。
元珍答道:“其一,单于都护府成立,周王府从吏必定要前往都护府任职,倘若族中有变,便能借用这些大唐官员之手将其铲除。其二,若事有不可,阿史那氏又能出一可堪辅佐之人,便是重新为其臣属,为其筹谋大业又有何妨!”
“你闭嘴!”
契骨立时打断了侄子的话,“你还年轻,你懂什么叫做权力!”
既然有机会做首领,凭什么让他后退一步。
但在折返于同文寺的路上,契骨并未看到,跟随在他后方的阿史德元珍垂眸沉思,分明并未被他这一句喝止给改变想法。
他怎么不明白什么叫做权力呢?
今日朝堂之上那个端坐于幕帘之后的皇后都知道权力。
那个站在朝堂上极其醒目的小将军,年龄甚至只有他阿史德元珍的一半,恐怕也知道何为权力!
他只是权衡了一番自己的本事后,给出了一个最为正确的决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