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瞪着董盈儿,他的目光太过可怕,若非是此刻卧病在床又身形衰弱,只怕看上去几乎要将董盈儿生吞活剥了一般。好像一尾濒死的金鱼,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掉下来。
“陛下不想听,臣妾便也不说了,臣妾可是恨善解人意的。”
董盈儿咯咯笑起来,然后对这一边的陈公公道:“去把药端过来吧,陛下这最后一碗药,臣妾得亲自服侍他喝下。”
皇帝闻言,面上的肌肉飞快跳动了一下,才嘶哑着嗓子道:“干…。什么……。”
“自然是要喂陛下喝药了,”
董盈儿佯作惊讶:“臣妾念着和陛下这不多的夫妻情分,所以今日才特意让陛下清醒一会儿,等会儿将药喝下去,陛下也可以解脱了。慧觉大师说得好,人世间诸多苦楚,爱恨纷争,唯有脱离尘世,方得大境界。臣妾可都是一心想要为陛下着想。陛下是不是还要打赏臣妾什么小玩意儿?”
她一番话说的极是有意趣,好似在同情人撒娇一般。只是那话中却是毫不掩饰的杀机,弑君。皇帝努力想要挣扎着坐起来,用力的大吼道:“放肆。来人……。”
只是他的声音低微,根本传不到外边去,而身子已然动弹不能,哪里还有别的办法,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陛下别叫了,当心身子,这样可不好看。太后娘娘早已歇息了,此刻天色已晚,陛下这边从来都是臣妾自己来照应的。今日既然咱们缘分也快尽了,臣妾便也说清楚,免得让陛下还有些牵挂。”
她看着皇帝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陛下的圣旨呢,殿下也早就拿到了,自然也是销毁了,所以陛下的心思恐怕是不能完成的。只是殿下也请陛下放心,他会好好地坐上那个位置,好好地治理大锦朝。陛下大可安心。”
皇帝在听到董盈儿话里的“圣旨”
二字时,面色就是陡然一惊,随即便怒道:“孽子……。孽子……。”
“身在皇家就是如此,陛下也不必担忧了。”
董盈儿好似轻轻松了口气一般:“那么陛下,别的话也不必多说了,更深露重,陛下还是早些休息的好。”
说完,便朝另一边点了点头,陈公公便适时的碰上药碗迎了上来。
董盈儿从陈公公的手中接过药碗,小心的用勺子舀了放到嘴边吹凉,便喂到皇帝嘴边,皇帝哪里就会喝下,只看着那药碗目光中流露出的全是愤怒和绝望,人的求生*从来都是很强的,皇帝用尽力气一偏头,那勺子中的汤药便洒了一枕头。董盈儿轻轻叹息一声,好似十分头疼一般叹道:“陛下真如个小孩子一般,怎么吃个药也如此吵闹。”
说玩便笑着看向陈公公:“还是请公公来帮帮忙吧。”
皇帝一早就瞧见了这陌生的总管,李公公跟了他多年,主仆间自也有情义的,如今这个陌生的公公既然能取代李公公的位置,当初对李公公下手,多半也有他的一份力。于是此刻这寝宫中里里外外,竟全部都是换了人,全部都不是自己的人!他看向董盈儿,这个女人惯来做温顺之态,他不是不知道这女人的小心思,却也没有料到她竟然如此大胆,连弑君的事情也做得出。简直愚蠢,难道她以为,杀了自己之后,还能从其中全身而退么?
陈公公“遮”
了一声,便走到皇帝身边,他力气很大,而皇帝此刻本就虚弱无力,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皇帝整个架了起来,皇帝无法动弹,而董盈儿微笑着,再次将那汤药一勺一勺的喂到了皇帝嘴里。
无法动弹,全身上下都被制箣,皇帝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他闭了闭眼,身子是什么情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便是没有这一碗汤药,他也支持不了多久,这一碗汤药只是让那一日提早来临罢了,而他根本无法避免的走入这个结局。还好……还好,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的哪一步,他早先铺好的道路,到了此刻终于派上用场,便是死,至少也不枉。
董盈儿看着皇帝闭上了眼,似乎并不嫌麻烦,声音娓娓动听:“陛下喝完了这药,也不必担心日后寂寞,臣妾知道陛下最是心疼穆昭仪,所以不久后,自然也会将穆昭仪一同送下去陪同陛下的。”
皇帝猛地睁开眼,看向董盈儿,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那目光便如临死之人最后的愤怒和阴郁,缠绕的董盈儿竟也有些心虚,可她到底是胆子大,蓦地又是一笑:“穆昭仪也会很高兴的。”
说完这句话,她往皇帝嘴里喂药喂得更快了些,便是皇帝嘴角都开始流出了药汁,而她动作越狠戾,竟是带了一丝报复的意味。
汤药一勺一勺的喂到皇帝嘴里,是致命的汤药,生命也在一丝一丝的流逝。其实喂到最后,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气息了,只是董盈儿却还是认真的,一点点的将最后一勺要喂到了皇帝嘴边。然后掏出帕子,仔细的擦拭了皇帝的嘴角,将他好好地送到原先的位置上躺下,替他盖上被子。真如一名最是贤惠的妻子在服侍丈夫一般。
做好这一切后,董盈儿才对陈公公道:“你回去向你主子复命去吧。”
陈公公颔,转身走出了寝殿。董盈儿一个人坐在床边,床上的人已然是一具尸体,再也没有了平日里的生机。那个呼风唤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下之主不过是一具干瘪的尸体,再也没有什么威慑力了。只是董盈儿面上的表情此刻却不如方才那般平静,她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不过只是片刻,那双眼睛中的慌乱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狠绝。她看着床上的人,低声道:“天下之主又怎样,不过是一样的可悲之名,既然如此,一起下地狱吧。”
她如雕像一般的在床边坐了许久,直到那油灯也快要燃尽,外头都有了小太监的声音。董盈儿这才慢慢的抬眼,看着放置在高高架子上西洋进贡来的沙漏,面上浮起了一丝古怪的笑容。
下一刻,她的神情一变,慌乱的声音从嘴里冒了出来:“不好了!陛下出事了——”
皇帝病情猛然加重,太医院的太医们倾巢出动也无法挽回这个局面,当太医来到的时候,床上的人已经失去了全部生机。
这其实是每一个太医都已经料到的事情,当初金陵圣手夏青亲自诊治过后边都说,药石无灵。既然是药石无灵,不过也是白白吊着性命,总有油尽灯枯的一日,只是不想这一日来的如此之快。所有的太医都聚集在一处,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危机。
是夜,皇帝的寝殿里灯火通明,东方天破晓之时,第一缕日光冲破重重宫墙,照进阴沉漆黑的宫殿时。有穿着团纹的太监拖着长长的声音尖声道:“陛下——驾崩——”
哀声震天,举朝恸哭。
而闻讯赶到的八皇子,一脸哀戚的站在皇帝床前,忍不住掉了泪。他的模样仿佛正是十分伤心,而这伤心还要隐忍几分无法失态,看在别人眼中,倒是的确是一副孝子的模样。陈公公站在身后,也是勾着头,神色一片哀戚。
宣离看着皇帝的脸,脑海中想起的却是陈公公对他说的话。皇帝临死前对于董盈儿试探的话表现出来的,的确和几人料想中的没什么差别。看来皇帝是真的立了另一份圣旨,那份圣旨如今在自己手中,自然也是没有了后顾之忧。日后只待这一阵风头过去,找到琦曼将圣旨彻底撕毁,这世上,便只有他一人名正言顺的储君。
宣离这样想着,冷不防却感到有一阵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他顺着目光看过去,现宣沛正冷冷的看着他。宣沛的脸上没有什么哀戚的神色,反而十分平静。而他看向宣离的目光中,更是含着一种了然,好似早已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如何生的。
宣离自己也不知道,宣沛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如何就有这般可怕的眼神,好似那一眼便能看到人的心里去,所有的想法都瞒不过这双眼睛。他怔了一下,随即别开眼,唇角微微扯动一下,再如何可怕,终归在这场局里,已经落了下风,而他的人生,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既然皇帝已经就此驾崩,接下来,自然也就该轮到他了。
在一屋子凄凄切切的人中,除了宣沛,还有一人神情也是十分漠然,这人正是穆惜柔。她一张俏脸冷若冰霜,并未对此产生什么特别的神色,不过穆惜柔一向就是这个冷冰的性子,众人看在眼里,倒是不怎么觉得奇怪。只是和穆惜柔站在一起的,董盈儿就显得分外可怜了。
董盈儿哭的眼角红红,丝也有些凌乱,面上尽是憔悴的神色,好似根本就不在意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宫里的人都知道这个董盈儿是个重情义的人,皇帝病倒之后,一直都是由董盈儿来照料,她从来不觉得厌烦,做的比任何人都做的好。如今皇帝驾崩,她看着倒是极为伤心,和一边面无表情的穆惜柔比起来,便也是十足的惹人心中感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