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以来尊称为申子的申不害,是摧毁他祖国的罪魁祸。
他以为韩国称霸下契机的申不害变法,真相却是韩国走向深渊的阶梯。
这位法家第一人,口吃不善言而善写的韩非,在这一刻真的想写出反驳嬴成蟜的话,想要证明嬴成蟜说的是不对的,是错误的。
但那点点和线线越来越多,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他倔强得不肯放下,就像是那年他倔强得在秦国朝堂上,不肯为秦国出谋划策一样。
嬴成蟜轻叹,站起身道:“我们不妨回想一下,坐拥下最大铁山的韩国,这些年做了什么呢?大争之世,强则强,弱则亡。想要夺下,谋人可以,却必在强己之后。”
“而韩国很有意思,迷恋术治,不思强己,只思谋人。秦占韩,韩割让上党予赵,号为资赵移祸。再割八城联周室,又号肥周退秦。遣水工郑国入秦大兴水利,分明强秦,号为疲秦。”
“亘古以来,何曾有过如此荒谬之谋?为谋人而损己身,且不思强己。韩国术治之风盛行,怪癖尤烈。如此韩国,虽上不能救也。韩国不亡,下正道何在?术,不应存于法。”
《申子》有言:申不害教昭侯以驭臣下之术。
《史记·韩世家》有言:申不害相韩,修术行道,国内以治,诸侯不来侵伐。
韩国兴于术,亡于术。
每个身在韩国的人,都会不可避免,不知不觉得沾染术这个字,连韩非这位被嬴政视为偶像的法家大师也不能幸免,在编撰《韩非子》时堂而皇之得将术治写入。
韩术这阵恶风极尽者,当属汉初三杰之一,被誉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被汉高祖刘邦封为留侯的张良。
其历经战国七雄,秦末乱战,楚汉争霸几代乱世。
以术道亡秦,以术道兴汉,让术之一道达到顶峰。
但以张良之能,也未能光复韩国。最终亦是认清术道终乃小道,不能用以治国,更不能用以复国,只能黯然退隐。
汉高祖刘邦亦是看明这点——谋人之道不可谋国。张良辞行,刘邦轻便放张良离去。
而与之相对的就是汉初三杰之的萧何,其数次辞官而刘邦不放,逼得萧何只能自污保身。其原因就在于萧何善于强己,此是治国大道。
刘邦怕他前脚放萧何离去,有诸侯王后脚就请走萧何治理内政。
三五年后,那诸侯王兵精将足,再来和他这个汉帝争下。
是以刘邦宁可杀了萧何,也不会放萧何离去。
但这些都是后世以上帝眼光才能看到的,身在当世之人有时代局限性,是看不到的。
秦朝是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王朝,没有人知道这么大的王朝应该怎么治理,怎么运行,所有人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就算是嬴成蟜这个开着上帝视角的现代人,也不能将这个生王朝治理的尽善尽美——后世所学不能生搬硬套,适合现代的制度不一定适合古代。
虽然嬴成蟜不确定哪些可行,但他至少知道,哪些是不行的。
他最后说出这些话,并不是想要打击这位故国已亡的可怜公子。
他只是想要长安君府里的结巴知道,治理下的法家,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这是这个下最厉害的结巴,唯一一件还在追求的事物。
韩非还年轻,有大才。
嬴成蟜知道,长安君府关不住结巴韩非,就像关不住剑客盖聂一样。
这个时代,洒落着百家争鸣的余晖。
有朝一日,当这位结巴再登上朝堂,代表法家与百家争锋而胜,引导秦国这个庞大帝国向前行进时。
嬴成蟜不奢望结巴选的道路是最正确的那条,但至少,距离最正确的那条能近一些。
啪嗒~
毛杆断成两截,在桌案上摔出脆响,也摔碎了韩非心中集法,术,势三位一体的法家大成理念。
脸上满是汗水的韩非,低着头,颤颤巍巍站起。
李牧伸手想要扶稳韩非,被韩非避了过去。
韩非抬起头,脸上不知何时,竟已满是泪水。
他对着嬴成蟜,要行一个大礼,嬴成蟜抬手相阻。
“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繁文缛节。”
韩非不言。
嬴成蟜松手。
韩非再行大礼。
嬴成蟜再拦。
如此数次,李牧一撴酒坛,醉意朦胧道:“君上,由他去。”
嬴成蟜叹了口气,不再拦阻。
法家第一人韩非,终是汗水泪水混在脸上,冲着嬴成蟜完完整整施了一个拜师礼。
“学,学生,韩,韩非,谢,谢,谢,谢先生,解,解惑!”
阴影中四位门客,一个个标准正坐,神情庄重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