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妈已经瞧出一些端倪,上前一步要阻拦,却见翠儿已将碗里的茶快快地一饮而尽了。胡管家当下忍不住红了眼圈。翠儿又跪下磕了三个头,还未起身,就见赵妈上前急急地将她搀走。胡管家一跺脚,赶紧跟了出去。雪瑛望着翠儿离去的背影,眼泪直流,那热热的泪不断地淌在冰凉的脸上,如同刀割一般。
翠儿出了门没几步,就见赵妈在她背上连连拍打,连声催促道:“快吐出来,好姑娘,快,快吐!”
翠儿倔强地紧闭着嘴,只是一味地抹泪。胡管家更是大急,颤着声音央告道:“姑奶奶,你倒是赶快吐啊,我,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翠儿仍旧紧闭着嘴。赵妈见状长叹一声,只念了几声佛,便不再多劝。
就在这时,两人忽听翠儿声音清亮地哽咽着开了口:“赵妈、胡管家。我没事”
赵妈和胡管家对视一眼,吃了一惊,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胡管家当下揉起眼睛,赵妈更是连声念佛。翠儿盈盈拜倒,泣不成声道:“赵妈,胡管家,你,你们都是好人太太她也是好人。”
她的声音忽然高起来,道:“太太,翠儿在这里谢太太了!”
鼓乐声中,翠儿终于上了花轿,渐渐远去。何家内宅内,雪瑛一个人徘徊着,神情悲凄而疯狂。“翠儿翠儿在哪里?”
她大叫起来。赵妈急忙跑进来:“太太,翠儿已经出嫁了!”
雪瑛如梦方醒一般,挥挥手示意她离去。赵妈担心地看了她好一会,才出了门,却仍留在门外张望。只听雪瑛自语道:“翠儿已经到了乔家,玉菡一定待她很好老天,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一定要是这样”
赵妈在外面忍不住心酸起来,只听雪瑛又自语道:“若是玉菡知道了一切不,若是致庸知道了一切,他会怎么想我?他一定会恨我恨我一辈子我当初鬼迷心窍,对他做下如此龌龊之事万一有一天,致庸上门来问我,为什么我要那么待他,我该怎么回答?”
她自语了一会,突然走回长桌前,拿起那个药包,自嘲地大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致庸的心,致庸要是知道我差一点害死了他,他一定不会再爱我,也不再会为了我去重修一座庙!不过致庸即使知道也不会来找我,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会和我一般见识,可他会从此不再理我,不再想着我,他会在心底里轻蔑我,瞧不起我,他的心里,从此再也不会有我的位置!哈哈,因为害怕这个下场,我江雪瑛甚至连如此恶毒的法儿都想出来了,我竟然想用哑药让翠儿从此闭上嘴,好永远防止她说出她所知道的秘密。”
她狂笑不止,眼泪却流了一脸:“可我没这么做,我要做时手又哆嗦了,对待翠儿,我下不了手!翠儿一定知道我可能这样做,我已经疯了,可我也知道,就是我把药放在茶水里给她喝,翠儿为了让我放心,也会喝下去!我已经作了许多孽了,我不能不能再作孽了!我已经活得只剩下自己,我不能再不给自己留下翠儿了”
她打开药包,手抖着倒进自己的茶杯中,悲凉而得意地自语道:“不过,现在我可以自己喝了它。我把它喝下去,从此就不用再回答别人的话了。就算有一天致庸来问我,我也不用回答这个主意好,该喝下这哑药的人是我,不是翠儿!”
说着她端起茶杯,送到唇边。躲在门外的赵妈再也忍不住,赶紧跑进来惊慌地叫道:“太太,太太,不好了!”
雪瑛手一抖,将茶碗放下,厉声道:“又有什么事?”
赵妈道:“小少爷出疹子了,烧得厉害,我们怕您心烦,一直没告诉您,可这会怕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
雪瑛大惊:“快,快去叫大夫!”
赵妈答应着,看她跑走,回手将茶碗里的茶泼掉,大大松了一口气。
其实春官的疹子早发了出来,只是还发烧,雪瑛心思转移,一直衣不解带地守在春官床边。下半夜赵妈走过来看,欣慰地说道:“太太,没事儿了,小少爷的疹子出全了!
雪瑛望着熟睡的春官,一时间眼中充满依恋和母爱。赵妈见她似乎转了性,心中大为安慰:“太太,您歇着去吧,这里有我和奶妈呢。”
雪瑛摇摇头:“不,赵妈,你辛苦了,你和奶妈都去歇着吧,我是孩子的娘,这种时候,该在这里守着孩子的是我!”
赵妈心中一动,顺水推舟地打了一个哈欠:“好,太太,我还真困得没法儿了,辛苦太太,我去了。”
说着她打着哈欠慢慢退去。春官静静地睡着,雪瑛爱恋地用丝帕擦拭他嘴角流出的涎水,自语道:“孩子,娘错了,娘没有他,没有了翠儿,还有你呀以后就是你和娘相依为命了,你就是娘的命!”
她说得很平静,也很愉快,那一会儿,她的泪水似乎用另一种方式痛痛快快地又流了下来。
5
明珠嫁出去以后,玉菡这里一直是张妈伺候。翠儿嫁过来不久,玉菡就让她替下了张妈。翠儿做事勤快爽利,对玉菡却客气而疏远,甚至不太愿意与玉菡多说话。这一来二去的,玉菡心中有数起来,索性打消了某些念头,只诚诚心心地对翠儿。翠儿心中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暗暗佩服起玉菡的为人,一门心思伺候玉菡。这样没过多少日子,两人之间便颇有了些真感情。
这种平静,没多久就被打破了。一日清晨,翠儿伺候玉菡洗脸,水比较烫,翠儿撩高了袖管,被玉菡一眼看到那只鸳鸯玉环。玉菡大吃一惊,问起来,翠儿只说是雪瑛自己打制后送给她的。玉菡没再说什么,径直去了致庸的书房,当从抽屉里翻出那只一模一样的玉环时,她再也忍不住,伏桌无声地大哭起来。书桌内的那只玉环,早在致庸头次下江南贩茶的那年,玉菡在装修整理他的书房时就发现了,这么些年来,她其实一直都在内心里希望致庸能亲手给她戴上,然而
又过了几日,曹掌柜悄声打发人来请她去商议事情。玉菡也不惊动致庸,便悄悄地去了。一进门就见曹掌柜、马荀、高瑞等呆呆地坐着,个个愁容满面。玉菡坐下问道:“几位大掌柜,你们今天来,一定是遇到了难事,赶紧说吧。”
几个人对视一眼,曹掌柜首先开口道:“太太,很快就是年关了今年长毛军闹腾得厉害,南北商路基本断绝,大德兴丝茶庄往年能挣钱的那些商号,今年基本上没有什么生意了。”
玉菡没有做声。曹掌柜叹口气,向马荀看去。马荀闷闷道:“太太,马荀无能,今年年景不好,蒙古草原瘟疫横行,牲口死了许多,连带着我们也没了生意。还亏了一些钱。”
玉菡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向高瑞看去:“高掌柜,临江的茶山怎么样?”
高瑞倒也爽快,道:“太太,茶山情形还好,今年赚了三十多万,只是运往恰克图的茶货却让俄商拉斯普汀欠了账,只怕一时半会救不上急。”
玉菡看看曹掌柜,急问:“那,其他各地的分号呢。还有潘大掌柜的票号呢?”
曹掌柜低声道:“各地分号的情形都差不太多,基本没挣到钱,不亏已经很好了。至于大德遍票号,今年的生意更不景气,南北商路不通,票号自然没有生意,潘大掌柜为了在北京撑门面,已经撤了好些庄了,而且”
曹掌柜看看玉菡,迟疑起来。玉菡掐着手心,强自镇定道:“有什么,请全都讲出来。”
曹掌柜点点头,叹道:“太太,东家以前有过话,大德通票号的事,由潘大掌柜一手经理,赔了银子算是东家的,赚了银子一两也不能动,全由潘大掌柜去扩张票号,这是其一。其二,就我所知,即使潘大掌柜愿意,今年恐怕也无能为力,不单单是生意奇差,以往大德通的银子多半都借给了京城的达官显贵,他们不还。商家拿他们也没有办法。潘大掌柜做事情有他自己的路数,我们,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玉菡呆了半晌,道:“我明白几位的意思了。今年要向朝廷缴付的一百万两银子,还差多少?”
几人闻言心中一阵难过,马荀哑声道:“还差太太,真是对不起,我们无能还差七十万两!”
一股子凉气从玉菡心中蹿起,她想了想,努力微笑道:“诸位不要难过。今年虽然只赚了三十万两银子,可我知道,这比平常年间赚一百万两还要艰难。我替乔家在这里谢谢你们。实话跟大伙儿说,尽我最大的力量,还能给你们凑二十万两,余下的,仍要靠大伙想办法了!”
曹掌柜吃了一惊:“太太,您从哪里还能凑出二十万两银子?”
玉菡心中一阵伤感,泪都要下来了,半晌道:“这是我父亲去世前留给我的私房银子。诸位爷,我可就这一点力量了,明年再遇上这种事,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曹掌柜道:“太太,去年为了凑够这笔银子,我们瞒着东家,把太原府等地的生意都顶出去了,今年光景不好,只怕顶生意也不容易”
高瑞想了想,道:“诸位,咱们临江的茶山倒是能顶出去,也值五十万两银子,可这两年就指着它挣点银子了,一旦顶出去,明年如何是好?或者顶一半?”
众人都不说话。高瑞想了想道:“或者先把它质押出去救急,等拉斯普汀的银子到了,再赎回来?”
这个提议也有风险,但高瑞这么一说,曹掌柜先就点了点头,接着马荀也迟疑地点头。大家一起向玉菡看去。玉菡长久地沉默着,半晌突然道:“茶山眼下成了乔家的根本,没有了茶山,明年什么生意都不会有了。至于剩下的五十万两银子,我自有办法!”
说着她不待众人回答,便急急离去了,只留下一屋子的爷们带着点纳闷,面面相觑地叹着气。